================= 书名:民女徐三娘 作者:花不老 文案: 多年前的一桩旧案,眼下的朝堂局势,让两个原本天地之隔的人物纠缠到了一起。 且看民女徐三娘和皇帝沈靖如何勾搭成奸,谈谈情,报报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徐三娘,沈靖 ┃ 配角:俞九儿 ┃ 其它: ==================   ☆、后宫无主      大夏永熙十年,皇帝沈靖登基十年,后位始终空缺。   任凭大臣谏官怎样唾沫横飞面陈直奏,或是文采慷慨上书谏言,如今已经而立的沈靖眼睛一闭,把头一摇,就俩字:不准。   不但不准,还不给百官万民个理由。后宫妃嫔照样不少,妃嫔们照样与皇帝夜夜笙歌通宵达旦,不时的还会传出淑妃的莲子粥里多了不明的药材;兰嫔的枕头下面多了扎满绣花针的小人;慧贵妃更了不得,生个孩子就生个孩子呗,偏偏生出了个鲜血淋漓的怪胎。   这些妃嫔娇贵着呢,哪个好惹,不是京中大贵人的女儿,就是封疆大吏的妹妹,再或者是大将军的孙女。可忙坏了太医院和御膳房这些人,贵人本就难伺候,还得时时刻刻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某个宫女太监的口供牵连,小命不保。   这不,兰嫔娘娘被扎小人这件事,太医院和御膳房管不了了。这可不是他们撂挑子,必竟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点儿道理他们还是懂的。但术业有专攻,扎小人儿可不是他们的强项。   于是在太医院的袁太医给兰嫔娘娘开了镇定的汤药之后,苦着一张苦瓜脸向皇帝道:   “陛下,娘娘这病,小人只能开两副镇定心神的方子。要根除娘娘的疾病,只怕解铃还须系铃人。”   太医院的太医早就是宫廷倾轧中淬炼出来的,自然知道怎样把自己摘的干净。   沈靖也并不为难他,只说知道了退下吧。   次日,还真就请来了道士清真大师,围着兰嫔的玉清宫绕了十好几圈,在跟去的小太监都快断了腿儿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进玉清宫正殿,做法。   此事很快天下皆知,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助助兴,干活的时候还能有点劲头;但大臣们可就惨了,特别是京中那些不怕死的谏官,个个愁眉苦脸如丧考妣,叹不绝口:一叹天子失德,后宫出此魇镇之术;二叹后宫无主,妃嫔倾轧有失体统;三叹自己无能,不能劝阻皇帝回心转意册立皇后。   商景行就是个中翘楚,这日早朝,在沈靖身边的太监溪流说完“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时侯,商景行出班,道:“臣有事要奏。”   一时间,文武两班朝臣都将眼睛盯在了商景行身上,文班领头的丞相俞伯岚不禁皱了皱眉眉头。这个动作很小,在意识到自己皱眉之后,俞伯岚的眉头就马上舒展开了,成为了平时的面无表情的模样。   但这却没能逃得过溪流的眼睛。   商景行言罢,抬起眼,竟目光灼灼的看向了皇上。与此同时,沈靖也在打量他,这人沈靖记得,永熙元年的进士,为人正直,性格耿介,颇不和时宜,因此十年官场沉浮,至今仍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司谏。   商景行目光所到之处,只见沈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自己,看不出喜怒,心中一惊,忙低下头。定了定心神,再抬头,已经是一副大义凛然从容就死的神情。   沈靖失笑,道:“商爱卿,先别讲话。朕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要和你们商量商量,先让朕说可好?”   虽是这般动听的话语,温柔的语气,但哪个人敢拒绝。沈靖用眼睛扫了一圈下面站着的群臣,笑意也渐渐冷了下来,只是嘴角依旧上扬,目光在俞伯岚的身上盯了一会儿,好像人家那玉带紫袍上有朵花似的。   “俞爱卿”,沈靖突然发话,声调兀自高了些许,声音清亮亮、寒湛湛,有胆小的一听之下不禁打个寒战。   不能怪有些大臣胆小,只因为这青年天子天威难测,攥在自己手里的权力十年来虽说不大,却也不小;而收拾人的才华能力更是可观的很,别提被他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丞相顾子儒,便是眼下一团乱的后宫,其中也必有这青年天子的几分功劳。   “令尊近日身体可好?朕因为后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抽不开身,也没去看望他老人家。”谁知沈靖的语调忽然降了下来,温润如玉。   左手第一行第一列的俞伯岚出班跪奏:“回皇上,家父只是偶感风寒,已经好多了。劳烦陛下惦记,实不敢当。臣回家必定禀告家父陛下的一片拳拳之心,他老人家定会感戴天恩。”   沈靖道:“很是敢当很是敢当。――既然感戴天恩,那朕就向俞家讨个人吧。据说你有个妹妹才貌双全、蕙质兰心,深养闺中,一般人不得见。有你和俞老丞相的培育,必定是倾国倾城,德才兼备的了。礼部择个吉日,立为皇后吧。”   “商爱卿可还有言要谏?”   商景行早已愣住,他是想谏言皇上尽快立后,没想到皇上早有对策,更没想到皇帝会主动立俞家女为后。一时间又惊又喜,又忧又惧。七八个念头七上八下,没听清皇上说什么。   沈靖旁边的溪流又重复了一遍,“商大人,陛下问你,可还要谏言否?”   商景行这才听到,慌忙跪下:“臣无可谏。陛下圣明。”   文武朝臣一哄而跪,“陛下圣明”顿时响彻在浩浩荡荡的大殿上,直冲天际。   沈靖像是突然很累的样子,斜倚在龙椅上,没有一丝表情,“退朝吧。”   众人没有发现,直到退朝,俞伯岚没有再说一个字。   立后一事,沈靖就这么云淡风轻的定下来了。就好像说今天天气很好我们放风筝吧那样随便。   但任谁都知道,这绝不随便。   沈靖觉得累,觉得燥热,还是二月的天气,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沈靖路上就开始脱明黄的龙袍,也顾不得身旁的起居官还跟在身边。回到清凉殿,钻进暖阁,他一股脑就在雕着龙凤呈祥图案的大床上躺成一个大字。   他从来不喜被人强迫,这一点跟他十年的溪流无比清楚。溪流也不多话,上床前除去沈靖还在脚上的鞋袜,扯过锦被为沈靖盖在胸口,刚要去绞一方帕子给沈端擦擦额头。   沈靖叫住了他。   沈靖身体很累,脑袋里面也很乱。但神经高度运转,想停都停不下来,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在胸中澎湃,他双目炯炯,也不看溪流,径自说:   “派个人,去告诉淑妃,让她消停点儿,别净起些幺蛾子,就算我不治她,新皇后也未必容得下;再派个人,告诉兰嫔,魇镇一事到此为止,若她真想追查下去,朕也跟她好好查查慧贵妃一事。——不要派人去,你亲自去。”   “是”溪流答应着去了。   半晌方回。答道:“奴婢先去的锦清宫,淑妃跪听了口谕,听说要立俞家女为皇后,欢喜得紧,连忙说自己谨遵陛下口谕;玉清宫那边儿,兰嫔称自己病尚未好全,恕不能下床,只在床上跪着接了,听皇上提起慧贵妃,倒也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沈靖坐在踏上笑了,有些无奈,有些苍凉,“她还想说些什么!”   溪流道:“并未说出口,只是听说俞家女是新皇后时,面色有些难看。”   “那个叫什么清真的道长怎么说?”   溪流道:“清真道长做了一通法事,也只说是……后宫无主,凤位久悬导致。”   沈靖一晒:“好个所谓的道长,也只见和银子亲,不和太上老君亲。”   看溪流低头默不作声,便问道:“立后一事你怎么看,朕要听实话。”   溪流垂首道:“后位空悬十年,天下无母,非长久之事。”   “正是因为非常久之事,朕才决定立后。说实话。”语气已有些严厉,但并不苛责。   溪流抬首,一双眼睛鹿一样,清澈无比,他入宫时还是个孩子,如今也是跟在沈靖身边十年的小“老人儿”了——尽管本是是个二十都不到的少年郎。   “奴婢觉得,俞家女儿已二十有二年纪,此时娶来,正好。陛下初登位时,未有正妃,自然也就没有皇后。俞老丞相的女儿只得一个,当时太小。因此陛下不立后,俞相也不着急。”   “可这两年俞家女儿一天大似一天,俞老丞相便有些急了。淑妃是俞家门徒礼部尚书肖文琦的女儿,而兰嫔是穆州刺史史桂茹的妹妹,二人本就不和;淑、兰二娘娘此番争斗,焉知不是父兄所授?既然他们已经相逼,那么,不如来个顺水推舟,一则立了俞家女,卖了俞相的情;二则恩威并施保全了兰嫔,他哥哥史桂茹也知皇上立后是被逼无奈之举,此后只会更忠心于陛下;至于俞家女儿……”   溪流的话戛然而止。沈靖正听得嘴角微扬,道:“很好,怎么不说了?俞家女儿怎样?”   溪流一咬牙:“有用便立,无用便废。”声音清脆,却直教人生出森森的凉意。   沈靖大笑:“你说的是实话。只是不想我沈靖终有一天被俞家逼上梁山,不得不娶他女儿。”   溪流道:“陛下是顺水推舟,请君入瓮。若是真逼上梁山,只怕早几年俞家女儿颜色正好的时候就娶了,未必会等到今日。俞家再大,也大不过陛下去。”   沈靖哈哈大笑,溪流这番话听得他无比舒心:“还是朕的流儿会说话,管她颜色正不正好,就算她俞老丞相的女儿是个河东狮、母夜叉,此番我也要会她一会了。”又道,“朕为俞伯岚娶走这个老大的妹妹,不知他该怎么感谢朕呢?”   溪流忽然想起大殿上俞伯岚那一瞬的皱眉,心中暗自惊疑。   沈靖眼睛望向窗外,东风吹,屋檐上化了的雪水滴滴答答的落,轻声道:“只是苦了慧贵妃。”      ☆、书生报恩      三月小阳春。   远在北疆边地的穆州,此时也终于迎来了春的气息。家家户户开窗通风,暖阳融融东风拂拂。   穆州广安县梨花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盛世繁华不过如此。   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值此早春时节,小商小贩出来叫卖,大姑娘小媳妇、老人小孩也都穿着颜色新鲜的衣服上街凑凑热闹,反正离春耕还得几天,趁着这能偷闲的几天且好好乐一乐。   广安县的知县楚云生是出了名的好官,爱民如子与民共乐,刚刚过完的二月二,竟准许监狱里关押的囚犯回家探亲,共度佳节,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官老爷。广安县人民感恩戴德衣食富足的同时,也没忘了楚云生的恩德,给他修建了生祠,就在广安县城东,香火不断。   陈巽久不回乡,置身如此热闹繁华的街市上,竟觉这小县城和自己常住的穆州府无甚分别。因为心里有事,也没有仔细观察这入画的街市。   殊不知他没有仔细观察别人,别人倒是仔仔细细的观察他。——无它,但因他是读书人耳。广安县虽繁华,却终究是个小小县城,贩夫走卒种地耕田者居多,书生是个稀有物种。   今天陈巽身着青灰色书生袍,背着书箱,标准的书生打扮,再加上他肤白眼大,鼻挺唇红,长得也甚是喜人,自然就有无数怀春少女以目送之、心向往之。   李家的娘子说他长得像她那捕快丈夫,被孙家的娘子啐了一口,骂她癞□□想吃天鹅肉,这俊俏书生明明像我那六岁的孩儿;李家娘子马上把她领着的还在流口水的孩童揪了出来,问哪里像……   这些,陈巽是统统不会在意的。   他在想事情,一件重要的事情。关乎自己下半生幸福的事情。也恰巧正是身边的小娘子们关心的事。——他的婚事。   陈巽长得虽年轻,但也有二十岁,到了该娶亲的年龄。陈巽对娶妻一事本无可无不可,但父亲去世时拉着他的手,让他去找广安县的徐老爹,若徐老爹有儿子,则和他义结金兰死生与共;若徐老爹有女儿,则同她结为夫妻不离不弃;若徐老爹膝下并无子女,则自己拜徐老爹为义父,承欢膝下养老送终。   陈巽听到父亲气若游丝的说这些时,觉得他爹一定欠了徐老爹许多钱。   事实上,陈巽的父亲不欠徐老爹钱,欠命。   二十年前,陈仲康中了举人,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带着怀孕数月的夫人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谁知到了永安和广安交界的地界,为劫匪所劫,几近丧命,夫人惊吓之下,已有流产征兆。幸好遇到带着娘子和不足岁的孩子回永安娘家的徐老爹,年轻的徐老爹一身是胆,遇此不平之事,自然是一声大吼,拔出杀猪刀相助。   却不料砍伤了劫匪之后,激得劫匪大怒,他们五人原本和陈父并无过节,打算劫了金银珠宝再威胁一下便放人。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看不清形势,对着他们一通乱砍,竟伤了自己兄弟。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弃了陈父夫妇两个,直奔徐老爹妻儿,妻子怀抱婴儿,避之不及,死于刀下,劫匪仍不收手,对准妇人怀中婴孩又是一刀。徐老爹双目赤红,目眦尽裂,大吼一声,竟将劫匪杀掉两个,另三个人看徐老爹已露疯癫之态,便弃了同伙,逃跑了。   徐老爹也不去追,只抱着妻儿的尸体失声痛哭。——本是为了让岳父岳母见见他们不足一岁的外孙,却横生枝节:好好的一场天伦团圆乐,变成了阴阳生死两相隔。   于是才有了陈父死前对陈巽说的三条承诺。   陈巽谨遵父命,在守孝满三年之后,陈巽除了孝衣,再次回到广安县,结亲,或者结义,或者认父。   正冥想间,只听得一阵珠玉迸溅的声音喊道:“王二牛,你竟然敢偷我的猪肉,看三娘今天不砍死你。”   按道理说街上十分吵闹,陈巽未必听得清大家在说什么。可这一句话,却堪堪进入陈巽的耳朵,声音清清脆脆,很是好听。   正欲抬头,已被跑着的人一头撞上,陈巽看此人一身布衣短打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红得好似猪头。那人一看陈巽的打扮气度,膝盖早已软下来,抱着陈巽的腿跪下不住的磕头:“大爷救我,大老爷救我。”   陈巽尚未弄清楚怎么回事,只见一少女手举杀猪刀赶上。   少女穿一件半旧红布袄,下身墨绿色布裙,腰上系着大红汗巾子,头上只斜斜的插只木簪,浓密的长发垂在右肩。头微微向左偏着,脸上是明艳的美,肤白胜雪,一双大眼睛毫不掩饰的将陈巽上下打量个遍。   却发现对方也在打量自己,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嘴上却不饶人,将杀猪刀从高举变为横在身前,蹙起柳叶眉,厉声道:“好个登徒子,打量我作甚?”   少女右手上戴着一个银镯子,算是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饰品了。   被骂登徒子,陈巽也不着恼,深深一揖;“唐突姑娘,是在下无礼,还望姑娘宽恕则个。”   这般温润有礼,少女也不好再说什么。   垂下杀猪刀,上前揪起王二牛的耳朵,道:“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家有田有老婆,就偏偏有这不长进的毛病。我今儿不拉你见官,就不是杀猪三娘子!”   陈巽想忍住笑声,却没忍住,笑将出来。   一柄利刃已横在眼前,“你敢笑我?”   陈巽忙道;“不敢。”嘴角却仍噙着笑意。   少女恨的银牙暗咬,对待读书人,也不好太粗鲁了,只说道:“等我收拾完王二牛再收拾你。”   说着,施施然拉着王二牛的耳朵见官去了。围观的群众自觉给他们让开一条路。王二牛堂堂八尺一男儿,此刻被个矮他许多的女子揪着,却是连开口求饶的话都不敢说。   陈巽觉得好笑,随口问道:“这女子是何人——真够泼辣!”   旁边早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大爷道:“原来公子不知道,这位正是顶顶有名的‘杀猪三娘子’。”   那个大娘赶忙补充,生怕轮不到自己发言:“也不知徐老爹积了几辈子的阴德,自己长得歪瓜裂枣,生出来的姑娘却是一把水葱似的。”   陈巽笑不出来了:“你说谁?徐老爹?杀猪卖肉的徐老爹?”   大娘被问的春心萌动,六十岁的脸上好像开了花,刚要说话,却被孙家小娘子抢了去:“正是呢。原来公子知道杀猪的徐老爹,说起来那还是我的表叔家的邻居的……”   “他家的肉铺在哪?”   李家娘子趁孙家娘子在那滔滔不绝的攀亲,赶忙抢着道:“就在前面直走,道西边挨着风筝铺子的就是了。”   “多谢。”陈巽说着,人早已走了。   李家娘子捧着胸口:“他、他、他,他和我说‘多谢’!”   不表众群众花痴犯傻,单说陈巽走到徐家肉铺,发现徐老爹不在,便问旁边卖风筝的小哥。小哥说徐老爹已经病了半年了,现在肉铺一直是徐三娘在打理。   徐三娘,自然就是刚刚的少女了。   说是肉铺,却也只是一个肉摊,上面挂着幌子,写着徐家肉铺几个字。   不多时,王二牛就被徐三娘原样拎了回来:“怎么样,被楚大老爷罚了五百钱,现在欢喜了?”   王二牛低头认错连连。   徐三娘转身,向铺上伸手利索地砍了一斤里脊肉,往王二牛身上一扔,王二牛赶忙接住,有些不解。   徐三娘解释道:“你家娘子知道你有那不长进的毛病,每次买肉都多给我点银钱。这肉你拿去吧。”   说完,不等王二牛说话,便伸腿踢了王二牛一脚,道:“还不快滚。”   王二牛得了肉,果真屁颠屁颠的滚了。   徐三娘叹口气。   “姑娘为何叹气?”徐三娘一惊,原来正是那登徒子。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将欲发火。   谁知陈巽竟又深深一揖:“在下陈仲康之子陈巽,还望徐姑娘带在下去看望令尊。”   徐三娘满腔的怒火一下子就潮了,哑了,炸不出来了。   面前的这个文弱书生,很有可能就是自己未来的夫君。   看徐三娘的样子,陈巽知道她是知情的了。当下也不多言。   二人各怀心事,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异常的和谐。徐三娘微微走在前面带路,陈巽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当她是羞涩腼腆,毕竟是个女孩儿。   徐家在胡同里小小的一进院落,东西归置齐整,小而不乱。   走到门口,徐三娘就提着裙子飞跑进去,陈巽没跟上。   只听屋里面几声粗重的咳嗽,像是有人猛地岔了气,接着就传出了徐三娘那清清凉凉的声音:“爹!您又偷着吸烟袋,大夫都说了,您这病不能吸烟袋。”   话未说完,陈巽已然进屋,只见东边炕上,徐老爹拥被倚墙而卧,很是苍老,但精神还好,被女儿这样说,愧疚的笑着。   徐三娘站在地下说着话,右手握着从徐老爹嘴里抢下的旱烟袋,一晃一晃的,银白的镯子也一晃一晃。   看到陈巽,徐三娘这才收起烟袋,蹲在徐老爹跟前:“爹,来客人了。”样子十分乖顺听话。   陈巽走上前,跪倒:“晚辈陈仲康之子陈巽,拜见大恩人徐老先生。”   徐老爹浑浊的双眼霎时湿润。      ☆、天子大婚      不同于北地苦寒,三月只有一丝暖意。夏京的三月,已经是大地回春柳吐嫩芽,万籁生机一片新景。   永熙十年的三月,不止是夏京,整个大夏都洋溢着喜庆祥和的氛围。因为已经登基十年的天子,终于立后了。这不止是皇家的喜事,更是天下万民的喜事。   立后,意味着后宫有主,皇帝有妇,万民有母。——正是皇家之幸事,亦是天下万民之幸事。跟何况这皇后乃是俞老丞相之幼女,当今丞相俞伯岚之小妹,相门之后名门闺秀,其行止见识德行才貌自是与别家女子不同。   于是天下皆喜,举国同欢。   丰州刺使何隋上报,在峦山山麓,竟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凤凰天鸟,双双绕峦山飞舞,金光煌煌,炫彩夺目,照得附近三天三夜皆如白昼。人们慕名而去人山人海,皆言天降祥瑞,乃是天子盛德凤入中宫,帝后和谐德被万民。   这奏折尽是歌功颂德,赞了皇帝,夸了新后,表了立场,站了队。   溪流念完,等着沈靖指示,沈靖闭目坐在清凉殿东殿的案后,面上无喜亦无怒。   “好个何隋,真是俞家养的条好狗。捡重要的念,这些马屁拍的,朕腿疼。”   溪流微微一笑,低头不语。顾自在堆成小山的奏折中一一寻找,他动作娴熟流畅,手指机械的翻着,眼睛却是动得飞快,确保没有遗漏内容。   沈靖已经睁开眼睛,看溪流看得专注,起了促狭的心思,想站起身吓他一吓,谁知他刚刚站起,溪流却猛地抬眼,手中的奏折随着手指,轻轻颤动。   “怎么?”沈靖眼神一凛。   溪流跪下,道:“陛下,杜老将军,殁了。”   沈靖低下头,盯着溪流,抓着他的胳膊,声音急切:“几时?前几日不是还说无碍吗?”   溪流低声道:“昨日,这折子,是杜老将军的家人上的。”   这里的家人乃是下人,杜家再无男丁,亦无继承家业者。   沈靖叹气:“朕终究是对不起杜家。”   悠悠往事,尽在心头。可以不去回忆,只是怕太过清晰刻骨。   依稀也是这么个午后,也是清凉殿的东殿,那时的自己,还是个弱冠少年,先皇骤崩匆忙登基。叔父淮王在淮州自立为帝,其时沈靖根基未稳,朝中大臣都有几分隔岸观火明哲保身之意,只有手握十万重兵的杜老将军,跪在这里,向自己指天立誓:“有我杜敬威在一天,便听命陛下一天。望陛下善保龙体,静候佳音。”   淮王叛乱平定后,沈靖才算是坐稳这个皇帝。   这些年来帝王之术沈靖已然能够驾轻就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无助的少年了,若是再发生一次藩王谋反,他也会以各方势力制衡要挟,平定叛乱。   只是却再也没有一个披肝沥胆的忠心老臣。   永熙十年三月二十七。大吉,宜嫁娶。皇帝大婚。   普天同庆。   是日,俞家女正式成为大夏的皇后,万民之母。   当晚,本该在栖梧宫和新后喝合卺酒的沈靖,却正走在皇宫西面一条偏僻的的小路上,身边只有溪流一人提着盏小巧的琉璃宫灯在前面引路。他大红喜服未退,行色匆匆,神情却是坚定。   皇宫的最西边,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冷宫。   慧贵妃在冷宫已有月余,今日皇帝大婚,她却依旧一身素衣白裙,甚至鬓边还带着朵白海棠花,兀自站在门口吹风。晚来风凉,吹起她薄薄的春衫,恍然似欲乘风归去。   管冷宫的宫女太监见惯了冷宫女人的种种辛酸与手段,觉得她这样不吵不嚷不疯不闹已是极好的了,是以便没人管她,都去睡了。   已近子时,冷宫的门早已锁上,溪流带着沈靖走到东侧,有处墙因积年的雨水,墙根处有些下陷,这处的墙也就比其他地方矮了些,溪流敏捷地蹲下身,沈靖踩上,翻墙而入。   慧贵妃知道,今天是皇帝大婚的日子。因为早上有宫女劝她穿上鲜艳的衣服,说是宫里有喜事,她自然知道是什么喜事。风越发的大了,吹得她脑子有些乱,竟想起了自己初嫁他时,也有那么一段幸福和美的时光。   她是杜敬威唯一的的孙女。   平定淮王叛乱后,杜敬威慢慢将兵权交付沈靖,不再掌握军队。可惜的是杜敬威发妻死后便不再娶,亦不纳妾,一生只得一个儿子。这儿子却在先帝南征时丧身沙场马革裹尸。花甲之年的杜敬威只和唯一的孙女相伴。   永熙九年,沈靖下旨纳杜敬威的孙女入宫,封为慧妃。沈靖后宫虽多,封妃者却寥寥,多半是皇子时就跟着的,而她竟入宫即封妃,足见恩宠之隆了。   永熙十年又以有孕进为慧贵妃,这更是仅此一例。连诞下两位皇子的丽嫔都直到生了第二个皇子才摸到嫔位,仅仅有孕就封贵妃,实在是前所未有。而沈靖未立后,她也就成了实际上的后宫第一人。   那时甚至有人传言皇帝欲立慧贵妃为后。她自己竟也不是没动过这心思。——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痛失子嗣、被人构陷、唯一的亲人亡故,一连串的打击让慧贵妃明白:他并不爱她,或者爱,但爱不过他的大业、他的天下。   再次见到沈靖时,慧贵妃没有丝毫的惊讶,甚至有些意料之中。   沈靖看着慧贵妃,她面无血色,憔悴得好似风中轻轻抖落的白梅花,连往日里流光溢彩的眼睛也变得空洞无神,呆呆的望着自己。   他们相隔只得几步,沈靖却是怎么也迈不开步子走过去。只得干巴巴的问一声:“你可还好?”   慧贵妃凄然一笑,两行清泪簌簌而下,强保持镇定的语气,说出来却也是不成调子:“好。劳烦陛下挂怀。”妾身愧不敢当——这句已是说不出口了,她紧闭双唇,银牙已将嘴唇咬得流血,自己却浑然不觉。   她怕一张口,就会失声痛哭。   沈靖眼眶也是微红,强笑道:“你且再忍一忍,过几天风头过去,朕想办法让你回绣清宫去住。——这里,也太凄清些。”   慧贵妃的眸子瞬间被点亮,又复熄灭。如同天际流星划过。她是将军府长大的姑娘,虽也是三从四德的淑女教导,却比别的大家闺秀多出了几分野性。当下直言道:“只怕没人会同意一个生了‘怪胎’的女人搬出冷宫!”   说完怪胎这两个字,慧贵妃用手抠进门框,指甲都流出鲜血。   她兀自笑笑,这笑容要多惨就有多惨:“杜家早就已经败了——早已无兵权,眼下爷爷也去了,威势也没有了。陛下又何必为了我,得罪那些人?或者……难道我回去还会对新皇后产生威胁不成?”   这番话直说得沈靖心神俱痛:“原来你都知道。”   慧贵妃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杜家虽是武将出身,但官场多年,慧贵妃耳濡目染,再加上冷宫月余的思考,又怎会看不懂其中关窍:   皇帝接自己入宫是为了显示对杜家的重视拉拢,但更主要的则是制衡俞家。不然一个人丁稀少已然绝户又无实权的杜家,有什么原因值得如此恩宠?淑妃是俞家这派的,而兰嫔则偏向皇帝,自己则是个没有权力,仅有空名儿的没落人儿。   愈是恩宠无限就愈是危险,愈时风光一时愈是向深渊走进了一步,而操纵这些的,都是她的夫君,她的天——沈靖。成为弃子只是早晚的问题——只苦了七个月已成形的孩子!   沈靖对慧贵妃,只怕也不是无半分情意。但权力当前,这几份情谊也就显得凉薄而可笑了。   慧贵妃强忍悲伤,转过身去:“快回去吧。大婚之夜跑到我这里来,若是让他们知道了,虽能起到施威的作用。——终究也不大。快些回去吧!”   望着慧贵妃消瘦的背影,沈靖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慧贵妃仰起头,似是认真的想了想,问:“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沈靖愣了。他真的不知道,当日只觉得这女子对答应变,聪慧异常,便封了“慧妃”。二人耳鬓厮磨之时也只是叫“爱妃”,并不曾唤过名字。   “朕不知。”   “杜氏女嘉敏,不悔爱靖郎。”——即使爱得体无完肤孑然一身,也自无悔。   言罢关门,看着两扇门全然遮住沈靖的身体,她颓然瘫倒在地,满面泪痕。   沈靖回到栖梧宫的时候,天边已经隐隐欲明。   刚刚慧贵妃的样子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现在他就要面对另一个女人,今晚的另一个主角,她的皇后。   沈靖沉了口气,他有着极强的应付能力和恢复能力。既然身在新婚之夜,他就能做出一副又温柔又多情的样子。尽管有时他自己也讨厌这样的自己,比如刚刚面对慧贵妃之时。但更多的时候,沈靖很乐意用,并且乐在其中。   朝中大臣偷偷流传着一句话,说是咱们的天子变脸变得比女人都快。   回到栖梧宫东殿,沈靖发现整个大殿竟空无一人,那些伺候帝后大婚的宫女命妇都已不见,心下暗惊。   溪流跟在沈靖后面,也有些心惊。   皇帝不在,这宫里的人竟都走光。若不是出了事故,必定就是新后的主意了。   栖梧宫寝宫,一张和清凉殿暖阁里一样的雕花大床赫然入目,其上端端正正的坐着身穿大红滚金绣凤喜服,头戴凤冠,蒙着盖头的女子。   沈靖一步步走近那雕着龙凤呈祥的大床,看着眼前的一片片朦胧红晕逐渐清晰,他欲掀盖头,不管这下面是人是妖是鬼是魅,且先看看。   谁知沈靖刚伸出手,就有一双比玉石还莹润的手指掀开了盖头,露出一张霜雪明月般的脸庞。   女子随手扔下盖头,起身:“俞氏女拜见陛下,吾皇万岁。”身段盈盈,款款拜倒,说不出的风流婉转。   沈靖扶起她,道:“今后你我便是夫妻了,不必行此大礼。”再次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后道:“这伺候的人是皇后打发下去的?”   沈靖和女子走到床前坐下,缓缓道:“确是妾打发的。妾想……”看一眼溪流,溪流也正好在看她,四目相对,女子倒是神色如常:“可否屏退宫人?”   沈靖想了想,便叫溪流下去。   溪流走后,沈靖道:“皇后何事?”眼神中三分多情三分薄情三分探寻一分疑惑。   女子笑了,眉目生动,好似冰山上破冰而出的一朵雪莲。   “妾想和陛下做个交易。”   沈靖却伸手掩住女子涂了朱红胭脂的嘴唇,轻声道:“先告诉朕你的名字可好?”   女子看向沈靖,眸子里有几分疑惑,道:“俞九儿”。   沈靖亦笑:“让朕猜猜皇后想同朕的交易……莫非皇后是想保全自己的完璧之身?”语调是风流多情的绮丽,说出的话却冰寒刺骨。   俞九儿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皇帝竟会如此不要脸,脸上慢慢晕上了一层红霞,仿若雪山映晚照。一扬头,颇有些挑训的意味:“若我说是,陛下会如何?”   “不会如何,无非就是废个皇后罢了。”   俞九儿笑道:“废皇后不同于废后妃,若是朝中清流言官舍身死谏,只怕陛下也无可奈何。但妾即嫁与陛下,便是您的人了,自然一切以陛下为主。定然不会逼陛下废后。”   沈靖本以为手握重权的相府娇女,和自己交易,许是有诈。因此先出奇语压其势头气焰,却未料到俞九儿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全然为自己着想,反倒不好为难她了。   “既然皇后说了是朕的人,朕心甚慰,不知皇后到底想交易何事?”   俞九儿道:“妾想用一条命,换另外一条命。”   “哦?谁的命,又换谁的命?若是以命易命,便要看值不值得了。”   俞九儿答道:“定会值得,他的命,陛下可是想要了十年了呢。”   沈靖眼里一寒,却听俞九儿道:“这命我们不妨床上详谈,只是妾还有一事,想告诉陛下。”   “何事?”   俞九儿清清静静地道:“刚刚陛下打趣妾想保全完璧之身。”她向沈靖耳边轻声道:“可妾现今便已非完璧。”   沈靖哈哈大笑,他才不在乎俞九儿是否完璧,本就是利用与算计,便无须付出真情。这一点,在经历了慧贵妃之事后,沈靖看得很明白。――他不想误己,也不想误人。   顺势抱着俞九儿倒在雕花大床上:“朕现在只想一夜风流。”   窗外梧桐树沙沙作响,映着屋内旖旎春、光。   有些事情,从这天起,悄然发生了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  沈靖,总是打成神经^O^ 慧贵妃是个可怜人儿啊~   ☆、三娘结亲      在天子大婚的这一天,无数百姓也想凑凑喜气,把自己的婚期安排在这天。朝廷倒也同意,竟真有些万民同庆的意思了。   徐老爹的女儿徐三娘便在这天出嫁。   不过她却不是要沾沾天子的喜气,凑这个热闹。而是缠绵病榻半年的徐老爹,在见到书生陈巽后,这病竟奇迹般的好了。仅仅半个月便能下地,前几日还杀了一头猪。大夫来看也只说许是被喜事冲着了。   陈巽见此,便不好以徐老爹身体为由推脱,不但要娶,反而还要快娶。   因此纳采问名纳吉后,便定了三月二十七这日。   三月二十六这日阳光甚好,徐老爹坐在小院里的藤椅上晒太阳。徐三娘就着院井提水洗衣服,她平时都是去后面的一条小河去洗的,河水清澈干净,最适合洗涤衣物。但今日是父女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她不想离开父亲太远。   徐三娘穿着家常的衣裳,都是半新不旧的,但颜色依旧大胆,又是红又是绿,和她俏生生的眉目很是相称。   她伸手向罐子里捏了点皂角粉,给徐老爹洗厚重的棉衣。   “丫头,别洗了,水还凉,等暖和暖和再洗吧。”   虽是三月末了,北地终究是有些冷。徐三娘的手指尖儿都冰得通红。   她笑道:“就快啦。不冷。等我嫁人了,可就不再给你洗衣服啦,又重又硬,真是不好洗。”徐三娘早就被徐老爹惯坏了,撒撒娇。   徐老爹笑道:“傻姑娘,难道不给我洗,也不给你相公洗吗?真是有了丈夫忘了爹。”   徐三娘被徐老爹调侃,也不说话,只是笑。拧干衣物,晾在院子里的晾衣架上,把水倒掉。一系列动作又干脆又利落,这才撒娇似的走到徐老爹跟前,把两只凉凉的手放到徐老爹衣服里暖手,徐老爹把手覆在三娘的手上:“还说不冷,看这手凉的。”   徐三娘噘嘴皱眉道:“是啊,看这手凉的。有人还说我有了什么相公忘了爹,这话我可不认。”说完却又自己好了,噗嗤的笑了,紧挨着徐老爹的藤椅蹲下,把头枕在徐老爹的腿上,像一只玩累了撒娇的猫。   徐老爹伸手抚着三娘的头发,眼睛望向高远的天空,道:“丫头,你都想好了,真嫁?”   徐三娘在他腿上点了点头,“嗯”的一声。   徐老爹犹豫道:“若是不喜欢不要勉强自己……陈公子虽好,只怕不适合……”又道,“若你离了这里,未必……”   还未说完,三娘就自他膝上抬起头,杏眼含情,秋水脉脉的看着他,徐老汉便知多说无益:“好了,爹不唠叨了。丫头长大了,要飞了。”   三娘的眼中氤氲着朦胧的水汽,像是早上带露的桃花:“爹,女儿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您的女儿。”   十年的养育关爱,终生不忘。但徐三娘现在,已经长成,天高海阔,振翅欲飞。   三月二十七日,陈家来娶。陈家在当地算是小有名气的书香名第翰墨传家,陈巽的父亲陈仲康中过举人,更是个大大的读书人,虽因清正刚直得罪了不少人,做官不到两年就请辞回家。但对家乡的贫苦人家舍米舍粥送衣问寒,算是个出了名的大善人。   陈父虽去世,陈家的族中长辈还是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比皇帝大婚更加多了一丝人情味。   李家小娘子和孙家小娘子也都因为经常光顾徐老爹的肉铺而来参加婚礼,自有一番蒹葭倚玉,明珠蒙尘之叹。不必细述。   只说这日拜完天地高堂礼成宾散之后,新婚夫妇,共坐一室,徐三娘蒙着盖头,陈巽身着喜服,却是四目不顾,两相无言。   陈巽自幼苦读圣贤书,一是因着有陈仲康良好的家教,二则是陈巽自幼便有一股犟牛脾气,认准的事绝不回头。偏偏这么个人儿,在男女之事上竟是个呆的。虽也和同窗好友去过秦楼楚馆,尝过云雨滋味,竟毫不贪恋于此。   这番娶徐三娘,也只是为了父亲的遗愿。   陈巽只顾呆着,徐三娘却甚是爽利,自己掀起盖头,对着陈巽就是横波一睐,嘴角扬起一个俏皮的弧度,俏极也是艳极。   陈巽虽不解风情,好歹也是读书人,对美人自是有风流怜惜之意。   当下不好意思道:“呃,抱歉,我没成过亲,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掀盖头。娘子勿怪。”   他忘记了徐三娘也是没成过亲的,不过幸好徐三娘没理他的呆话。   徐三娘随手甩了盖头,四处打量他们的喜房。   此处不是他们在穆州府的宅子,而是陈家在广安县的旧宅,不管怎么装饰得喜庆煌煌,也掩盖不住萧瑟凄清的氛围。   徐三娘的脑袋没有一刻消停,偏着头问:“你的亲戚就让你住这里?”   听她问的直接,陈巽略有不悦,但还是回答:“嗯。这里住着偏僻幽静,更适合读书些。”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只是苦了娘子。”   徐三娘连忙摇头晃脑:“不辛苦,不辛苦。”试探着又问:“那夫君日夜苦读,何时进京赶考呢?”   陈巽回答:“去岁已过了乡试,今春新婚,是去不得了。我打算明年去。”他没有发现徐三娘对他的称呼已经由“你”变成了“夫君”,只是想今朝成亲,明年又要远离,确实是有些对不起新婚娘子。   谁知徐三娘竟然正色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想我三娘做了十八年女儿,此番家人竟嫁了个伟丈夫,妾何德何能?”樱唇微起,眉梢上扬,双目灼灼耀春水。   自称已经由“三娘”变成了“妾”。   她早就看出了陈巽呆头呆脑,就是一个读书读多了的书呆子。不过正好是书呆子,甚和她的心意。   后来徐三娘和陈巽相处久了,才知道这非但不是呆气,反倒是大智若愚的灵气。不过这是后话了。   眼下徐三娘却是想不得那么多,该问的都已问完,身心舒展。而陈巽那厢却闻得自己被称赞为“伟丈夫”,真是从未有过之称呼,看三娘柔弱中带丝英气,俏皮中又有艳色,且言语谈吐又是见识不凡。若是寻常女子,听闻新婚丈夫不足一年便要离家,不知怎样悲苦怨怼。陈巽心想这徐三娘竟是个女中知己英豪了。   徐三娘却是不知陈巽这一番心思,若是知道,只怕得豪放得哈哈大笑,然后说:兄弟,你想多了。   从相遇到结亲,陈巽和徐三娘两人,一个懵懵懂懂,无可无不可;一个则是心思算计,全然没有考虑男女之情。   只能怪人不对,时间亦不对。   红烛摇曳,红影飘飘。徐三娘嫣然一笑,露出齐齐整整的八颗牙齿:“夫君,妾困了,我们歇息可好?”   陈巽:“……”   天家婚姻与百姓姻缘汇聚在这一天,排场有别,内容却没什么不同。   而那杯合卺酒,却是谁也没有喝。      ☆、新后九儿      自俞九儿入主中宫以来,帝后和睦琴瑟和鸣,转眼已是六月。短短三月之中,皇帝数次下旨褒奖皇后,赐予器物。说皇后素行节俭,自接管后宫以来,铺张之风得以改正,整个后宫在皇后的领导下欣欣向荣一派和谐。且又恃宠不娇,宽以待人关怀妃嫔,帝心甚慰。   皇帝一开心,不但要赏皇后的东西,自然也是要赏皇后娘家东西,这才称得上体面。于是在永熙十年的这年六月,皇帝下旨:皇后俞氏恭俭淑德甚和朕心,赐俞家新府邸一座,白银千两。   丞相俞伯岚要了府邸以敬天恩,将白银赠与户部,用于边关军事花销。即要了彩头——让人知道皇帝对俞家的重视;又搏了好名儿——不贪图金银富贵。   清凉殿中,沈靖只得叹一声:“俞伯岚这个狐狸。”   俞九儿恰在旁边,面无表情的补上一句:“他自然是狐狸。不过再狡猾的狐狸也还是有尾巴的。只等着就是了。”   沈靖问:“你就这么称你哥哥?”   俞九儿一边整理沈靖桌案上的奏折——三个月来,她已经可以代替溪流做一些沈靖身边的杂事了,一边说:“不然呢?还是说陛下怀疑我的忠心?”停下手里的活儿,眸子望着沈靖,寂寞又哀伤。   三个月来,无外人之时她对沈靖的自称已经变为“我”。   沈靖忙道:“不敢不敢。”   溪流在一旁站着。这三个月,俞九儿不来时,他还像往常一样帮沈靖处理些事物。俞九儿一来,他就立刻退到一边,就那么静静的立着,仿若不存在。   这两个人名为夫妻,实也是夫妻,按理说在一起是再正常不过了;但听他们说话交谈,又好似勾心斗角的盟友一般言语试探步步为营,真是诡异极了。   忽有小太监来报:“俞丞相进宫谢恩。”   沈靖看了一眼俞九儿,道:“宣。”   等俞伯岚郑重的走进谢恩时,俞九儿早就偷偷地从后面溜走了。   孰知躲得过此时,躲不过彼时。俞伯岚在谢完恩典后,便提出去看望自家妹子。沈靖应允,这天下间没个不让哥哥见妹妹的道理不是,皇宫是城,不是牢。   于是在觐见完沈靖后,俞伯岚就很自然的被管事太监领去栖梧宫。望着俞伯岚渐渐远去的背影,沈靖嘴角勾起了一抹略显残忍的笑。俞九儿啊!朕要看看,你有多恨你哥哥!   夏日午后,无风,溪流却觉得有丝丝的冷意自内向外的漫出。   “溪流,你看俞九儿和俞伯岚是个什么关系?俞九儿投诚究竟意欲何为?”   溪流一惊,回过神来,但仍旧有些茫然道:“奴婢不知。”   沈靖看最近溪流精神不济,道:“小流儿,三日后朕准你一天假,出宫去散散心吧。”   三日后,正是六月十六日。   带俞伯岚的张福是个中年管事太监,身体微微发福,走路一扭一扭的,好像个皮球。   他惯会审时度势言语应对,不管是宫中的贵人们还是朝中权贵,都知道张福是个“懂事儿”的;不像溪流,虽管着事儿,深受皇帝宠信,却最是个冷面冷心的,眼中心中就只一个皇上,从不拿正眼儿看他们,就好像他不是个阉人,而是蟒服腰紫的大贵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一些品级较低的官人和地方小官,都偷偷的贿赂应承张福,以探圣心。   今儿张福跟着俞伯岚,嘴吧就跟爆豆似的,说话都不带喘气儿:“国舅爷您慢些走,清凉殿离栖梧宫特近,您不用着急。”   一面道:“要奴婢说,咱万岁爷对娘娘真是盛宠隆重呐,自打娘娘进宫以来,淑妃和兰嫔那边儿都淡了。想原来慧贵妃何等得宠,还不是在冷宫里出不来。”   一面又说:“咱们皇后娘娘真是好性儿,前儿兰嫔都闹的要上吊了,皇后娘娘一去,不软不硬的说‘后宫上吊的嫔妃,要么是被赐死,要么是为大行皇帝殉葬。如今既没有旨意将你赐死,那么你这是在为谁殉葬,是在咒谁呢?’兰嫔当时就吓懵了,吊也不上了,皇后又温言相劝,总归是把兰嫔的这场折腾平息了。连皇上听说,都夸咱皇后娘娘有手段呢。”   俞伯岚并不理会张福,径自大步走着,俞九儿的手段,他实在熟悉不过的了,或者说没人能熟悉过他,因为这本就源自他的教导和培养,甚至是威迫。   那边厢张福还在叨叨个没完:“皇上夜夜都召皇后娘娘去清凉殿,这后宫统共加起来,都没有娘娘受宠呢……”   俞伯岚略停了停脚步,笑道:“夜夜都召吗?”   张福没想到俞伯岚竟然能和自己搭话,那可是当朝宰相,气焰正盛,掌握着官员的身家性命,连皇帝也不得不让他三分。若说诺大的朝堂天下,还有让皇帝头疼的人物,那就是俞伯岚了。   且俞伯岚素日擅权柄,人亦嚣张,对皇上也只是面子上过得去,真正的高不可攀巴结不上的人物。如今竟屈尊降贵的和自己说话,张福顿时欢喜得跟着打鸣的公鸡似的,张开嘴就道:“是、是……”   俞伯岚扫了他一眼,张福不觉的打了个哆嗦。到了栖梧宫大门口,俞伯岚道:“我自己进去吧,还望公公回去禀报一声。”说着掏出了几颗金锭子,放在张福手上:“日后皇后这里的事,还要劳烦公公了。”   张福嘴上说着:“哪里敢要国舅爷的钱呢。”一面伸出白胖白胖的手捉住金锭,放入怀中,媚笑着说:“国舅爷放心,以后皇后娘娘的事,包在奴婢身上,定会一字不落的向国舅爷汇报。”   俞伯岚道:“这就对了。去吧。”   “哎。奴婢告退,国舅爷慢走。”说着转身欲走。   “慢着。”俞伯岚道。张福马上转身,肥胖的身躯不听使唤,上身转过来,下身由保持着走的姿势,甚是滑稽可笑。俞伯岚此时已走上栖梧宫大门的台阶,居高临下的看着张福,然后俯身,道:“记着,以后别叫我国舅爷。知道了吗?”   张福一怔,到底是宫里浸淫出来的,马上连连点头,笑道:“知道了,奴婢知道了。相爷您走好。奴婢告退了。”   俞伯岚直起身,道:“滚吧。”张福这才敢转身走了,活像个有脚的皮球。   栖梧宫的宫女太监早就被俞家买通,进入栖梧宫后,有太监要进去禀报,被俞伯岚拦下,轻手轻脚的走进寝殿东阁。俞九儿正斜倚在靠窗的榻上,看外面两只仙鹤睡中觉。   阳光正好,金黄而温暖,让俞九儿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听见有人轻轻的进来,她只当是贴身的丫鬟小燕儿拿了冰糖雪梨来给自己解暑,连头都没回:“你也真是快,哪里就中暑了呢,不等我说完,就火急火燎的去了。”   俞伯岚道:“怎么?中暑了?”   说着已然走到俞九儿跟前,要伸手试试俞九儿额头的温度,却被俞九儿躲开了:“原来是你。我只当是小燕儿回来了。”   俞伯岚也不恼,负手走开,离俞九儿远些,坐下:“你好像很不欢迎我来?”   俞九儿强笑道:“不敢。”   “不敢就好。听着,不必给兰嫔好脸色,她若想闹,由着她,我倒要看看皇上保不保得住她!”   俞九儿把头倚在藤椅上,似是倦了:“谁又在你耳后嚼舌根子了。算了,后宫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不用你教。后宫不比朝堂,女人更不比男人,你们只知道争权夺势,斗的乌眼鸡一样;后宫的女人要的,可是帝王的爱,得到了爱,甘愿为皇帝做一切的,你看看慧贵妃就知道了。”   “那你呢?你也要他的爱?”   俞九儿直视俞伯岚,半晌,道:“哥哥,你失言了。”   按道理,臣子在背后提君王是不能用“他”的,俞伯岚确实是失言了。正要说话,却是侍女小燕儿进来,看到俞伯岚在便欲走,俞伯岚道:“站住,我难道能吃了你不成?”   小燕儿只得站住。   “把东西放下。出去!”   小燕儿忙把冰糖雪梨放下,一溜烟儿的走了。   俞伯岚大笑:“真真这孩子是怕死我,连个礼都不行,哪有一点大家的礼数。”   俞九儿也不答言,问道:“父亲身体还好?归省的时候瞧着还行,现在如何?”   “父亲身体好,只是想你,有时间回去看看。”   “嗯。”   “你就只关心父亲,也不知道关心关心我这个哥哥。”   俞九儿勉强道:“你的身体跟头壮牛似的,要我关心?”   俞伯岚:“妹妹这话可真是教人爱煞恨煞。”说着端起浸了冰的冰糖雪梨,“虽说没有中暑,到底喝些,对身体也是好。”舀了一勺,送到俞九儿嘴边。   俞九儿犹豫了一下,吃了一口,忙道:“午后未睡,如今有些困了。哥哥要务缠身,也请回吧。妹妹就不送了。”   俞伯岚把装着冰糖雪梨的瓷碟向桌上一摔,发出砰地一声,俞九儿的身体轻轻抖了一下,不大,却被俞伯岚发现了。   罢了,何苦吓她。   于是道:“我走。但要提醒你,记着是谁家的女儿,谁的人!”说罢,转身就走,好像都刮起一股风。   夏日午后,俞九儿只觉得冷,脸上强扭的笑容渐渐僵硬,随后漫上无尽的冰霜,风中残露一般,摇摇欲坠。   沈靖认为俞九儿恨俞伯岚。他只猜对了一半,俞九儿是恨俞伯岚,但她更怕俞伯岚,深入四肢百骸浑身每一个经脉血液,从骨髓里叫嚣着怕。三伏天见到他,也跟被泼了一桶冰雪水似的,从里凉到外。   因为怕,所以恨。 作者有话要说:  俞伯岚和俞九儿没有血缘关系的~ 俞九儿的真实身份大家可以猜一猜呀~ 我还蛮喜欢俞伯岚和俞九儿的对手戏哒~   ☆、进京赶考      徐三娘自嫁给陈巽后,兢兢业业操持家务,陈巽是个标准的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会阐释经义吟诗作赋外别无所长。但徐三娘很开心,非常开心,以至于杀猪买肉都更有劲头了。   因为陈巽跟她说,他要进京赶考了。   徐三娘登时杏眼圆睁双目炯炯秋水泛光。   陈巽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刚刚成亲三个月,最初说好明年春参加会试的,谁知今年因天子大婚,将原本在春季举行的会试挪到了秋季。抛弃新婚妻子实在是不忍,但男儿志在四方,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才是他陈巽所思所想,怎能因一己的儿女私情而放弃志气理想,这是为陈巽这个读书人所不齿的。   还有一点,既然徐三娘在新婚之夜说嫁了一个伟丈夫,陈巽便把她目为知己了,即便不算是知己,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比不得那些面对分离就哭哭啼啼的小女儿。通过这几个月的相处,陈巽更加确定了这点。   但该做的安慰还是要做的,看着徐三娘俏丽的面庞,陈巽生出了一丝不舍和留恋:“娘子莫要伤悲,我去京至多半年,若是金榜题名必定回来接你,若是未中也定会回来伴你。我虽不才,却也不会学蔡伯喈之流,得了功名,忘了发妻。”   徐三娘点头笑道:“很好很好。你放心,一应的衣服书籍包裹都交与我就是了,你只好好读书。”   陈巽感激不尽。心中暗暗立誓,定要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让娘子也能够进京见识见识富贵风流纨袴膏粱的夏京城。——徐三娘这般颇有侠气的奇女子,本就不该偏安于北地一隅。   陈巽走的前一晚,二人缠绵到四更天,其中柔情蜜意恩爱不舍自不必说。   东方微白,二人起身穿好、吃饭,柜子上安安稳稳的放着两个包袱,陈巽见到,不免又伤感:“娘子真是想的周到,为我收拾了两大包的行囊。此一去山高水远,必不忘娘子之情。”   徐三娘莲步轻移,踱到行囊前,指着一个浅色的包裹,笑着道:“这个包袱是我的。”   陈巽一怔:“娘子……”   莫非她是要陪自己上京?   徐三娘:“正是相公所想,三娘愿同行相伴,侍奉夫君起居饮食。”   陈巽想,好像,和自己最初的打算,有些不同。   经过几日的风尘颠簸,二人八月初到了夏京城。到底是京城,街衢整齐,房屋鳞次栉比,车如流水马如龙。其富贵风流热闹繁华自非一个小小的广安县可比。   一路上多亏了有徐三娘照顾,不然这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不知道会把自己变成什么模样。是以二人到京城的通才客栈时,也仅仅是有些风霜而已,还没有变成让人认不出的黑炭,比起许多独自进京赶考的书生实在好太多。   当然,那些家中有钱有势雇得起书童的就另一说了。   进了客栈,要了一间中等客房,二人终于能够好好休息,睡个好觉。   徐三娘以为所有进京赶考的都有这般待遇,殊不知他们进店入住时,还只是陆陆续续的有各地的士子入住,过了三五日,便来势汹汹成群结队,似是要把这通才客栈挤爆了一般,人满为患。这时她才感慨陈巽颇有先见之明,做了早些进京的决定。   陈巽进京早,却不是为了方便入住客栈。而是因为每逢大比,京中就会有各色书会,以文会友谈吐畅快。他早就心向往之了。这日他起个大早,去参加书会。徐三娘自不便跟去,她又不懂诗书,且这些日照顾陈巽也颇为辛苦,便索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去楼下吃饭。   还未下楼,便听一阵吵嚷之声。   一楼的大堂里,掌柜的和客人吵嚷了起来,准确的说,是客人吵嚷了起来。   “反正我不管,我们公子是堂堂丰州刺使的侄子,谁敢不给他老人家面子,不给他老人家面子就是不给当朝丞相俞大人面子。掌柜的,你是做生意的,该不会不清楚,这天子脚下,是谁说了算吧?”   说话的是一个小童,长相清秀,十五、六岁年纪,说起话来却是难听至极,让人忍不住想揍他。他身旁立着一个华服青年,也是一脸的欠揍样,伸着脖子,挺着头,好像人家欠他八百万两似的。   人群中早有看不过去的年轻书生,大声道:“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明明是你家公子来晚了,怎么还反倒怪起老板的不是了?”   他旁边的年长书生马上拉住他,点头哈腰地跟众人道:“他喝多了,别和他一般见识。”   那华服公子只轻轻一挥手,身后的四个大汉就一拥而上将那年轻书生围在中间,又踢又打,旁边的书生有跃跃欲试想帮的,都被那些大汉的眼神吓了回去,蔫了。   于是一屋子的书生就这样看着那年轻书生被打,没有一个站出来。包括掌柜的。   徐三娘在楼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早已是气得两眼火星乱冒,这屋子里少说也有十几个书生,合起手来打不过这四个大汉?况且这年轻书生明明是为掌柜解围,被揍后掌柜竟也视若无睹?——也真太薄凉。   于是喊道:“住手!”提起裙子下楼。许是这一声太过清脆尖利,又许是这一声喊出了屋子中敢怒不敢言的众位书生的心声,于是大家都喊:“住手!住手!”   众人只见从楼梯上滑下来一个艳丽的女子——因为速度太快了。   徐三娘走到华服公子面前,道:“你放了这个书生,他说的没错。”   华服公子看徐三娘生得面容姣好,杏目柳眉,此时生气起来,更有一种严厉的艳丽,不禁心神荡漾,动了心思,忙道:“住手!”   那四个大汉果就住了手。   众人忙上前扶起那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书生。   华服公子一挥折扇:“小娘子,我放了你男人,你怎么谢我呢?”   徐三娘道:“他不是我男人。”   “哦?那就是姘头了?”说话的却不是华服男子,而是那个颇为水灵的小童睁着大眼睛道。引得华服公子和四个大汉都笑了。   徐三娘伸出葱指,指着小童道:“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下人,当真是狗仗人势了。他是不是我姘头要你来管?玉皇大帝还是本姑奶奶的姘头呢!怎么,难道你要去天上问问不成?”   这一句话实在是把人镇住了,众人只以为是个性情火爆的妇人,不过是哪个书生的娘子罢了,再粗俗又能粗俗到哪里去。   没想到是个不怕下流话难缠的。   小童急得红了脸,刚要说话,徐三娘就打断他:“怎么,还真要去看看?只怕玉皇大帝不要你,阎罗地狱倒是向你开门呢!你刚刚说什么?什么‘这天子脚下是谁说了算?’”   环顾四周,故意高声道:“小女子见识浅薄,只知道这天下四海都是当今圣上的。在场的都是读书人,小女子倒想问问众位公子、大人,这天子脚下,到底是谁说了算?”   一室安静,哑口无言。   小童刚刚只是威逼掌柜,不想说失了言,他的本意当然不是皇帝说了算,而是丞相大人俞伯岚。但此时这女子竟搬出皇帝来压他,他自然无话可说,连辩都不能辩。这可涉及到朝廷的明争暗斗,皇帝俞相两派的利害关系,自是不能乱说。   掌柜的是个精明的瘦子,一双眼睛市井人情中淬炼出来的,最知道什么时候该张嘴,什么时候该闭嘴。此时赶忙说道:   “客观息怒,客观息怒。是小店招待不周,客房虽没有,但小的的住处就在三楼,比别处客房好些,公子若是不嫌弃,小的这就收拾收拾搬到伙计房中,把这间房给您住。您看可好?”   这很明显就是给华服公子台阶下了,若是再听不明白,那就是傻的。   华服公子本想同意,刚要张口,那小童却拉了拉他的袖子,指了指被打书生。华服公子懂了,一点头,道:“我也不要你那破住处,我只要他在这里的住处。”   说罢一指被打得鼻青脸肿猪头一样的书生。   气氛再次僵化。   徐三娘知道这是个难缠的主儿,再缠下去对谁都不好,况且他权大势大,已经在打自己的主意了;而自己就是白人一个,无依无靠,虽有个陈巽,又是个呆且直的,哪里有什么门路威势。   当下分开众人,走到被打书生那儿,问:“你可愿与我同住?”   真是大胆之举。且不说她已是有夫之妇,便是个小女儿,这样光天化日之下问个大男人愿不愿同住,也可以被说有伤风化有失妇德了。   但此时此刻,众人却只赞她义侠抗暴之举,无人表示不妥。   那书生看了看徐三娘还带着怒火的双眸,缓缓点了点头。   徐三娘立即转身,对掌柜道:“掌柜的,你把这书生的客房让给那位公子吧。”   掌柜的忙道:“是是是……”   徐三娘早已扶着那书生上楼了。   楼下华服公子摸了摸鼻子,讨了个没趣,向楼上喊道:“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徐三娘正扶着那书生上楼,站在楼梯中间,款款回身,眼中带着一丝不屑一丝愤怒,居高临下:“记住了,我叫徐三娘。”言罢,不看华服公子一眼,自和书生上楼去了。   这分明是有些挑训的语气,却又娇态横生,和那张冷着的脸很不相称。徐三娘就这样并不和谐的映入了华服公子的眼。   华服公子低声道:“徐三娘,呵,真是个暴脾气。”   向楼上喊道:“在下何简,三娘最好记住了!”也不管徐三娘听不听得到。   小童咕哝:“徐三娘,俗死了,什么好名儿。”   何简挑眉:“你说什么?”   小童马上一脸媚笑:“没什么,小的说今夜怎么睡啊?”   何简一手攀上小童的腰:“让他们四个去住柴房,今晚咱两个好好快活快活。”   客房内,徐三娘给鼻青脸肿的书生擦伤。   这书生自被徐三娘救便没说过谢字,只是在回答徐三娘的问题“疼不疼?”时摇头。   要不是刚刚听过他说话,徐三娘都会以为他是个哑的。   处理完他的伤,徐三娘想了想,道:“我救了你,你也给我点回报可好?”   书生抬头,徐三娘接着道:“我今日还没吃早饭,不如你请我吃早饭吧。”   施恩求回报,是为了让自己不用心怀愧疚,书生虽耿直,这些事故还是通的,心下感动,道:“在下陆春秋,多谢娘子仗义相救。”看了看窗外:“只是金乌已西斜,确定吃的是早饭?”   二人大笑。   陆春秋性格耿介孤高,眼里揉不得沙子,却和陈巽这个又呆又直的书生合得来。本来嘛,书生的脑袋就都有点儿一根筋。陈巽得知陆春秋的遭遇后更是跌足长叹世风日下,堂堂天子脚下,竟还有这般仗势欺人之事发生。   二人白天一同参加书会,晚间停下夜读,徐三娘不时的买些或是借客栈厨房给他们做些吃的。睡觉之时徐三娘和陈巽在床上,陆春秋在窗下的榻上,倒也方便。掌柜也知此番委屈了陆春秋,偷偷送来一床崭新被褥给陆春秋,还要减免陈巽他们的房钱。   徐三娘要了被褥,但还是照常付房钱。毕竟,人生在世,谁都不易,掌柜能送来被褥,已经算是有良心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男女主终于要见面啦! 前六章采用了一种很不讨喜的写法~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小伙伴!   ☆、初次见面      大夏永熙十年秋,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十月,礼部主持会试,陈巽、陆春秋、何简都参加了这次考试。他们都坚信,这将是改变他们命运的考试。   考完之后,徐三娘亲自下厨做了烤醉鸭,整整二十只,借客栈的厨房做出来后,凡是通才客栈的人,见者有份,连掌柜的的小孙子都分到了一只鸭腿,独独没有何简的份儿。何简也不恼,搂着小童自去暖醉阁喝酒取乐,好不快活。   整个客栈安静、祥和、温馨,直到放榜那日。   十一月十六日,放榜。   朝野惧惊。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一甲第一名是夏京首富朱百万的独子朱富贵。   天下人皆知这朱家富可敌国,偏偏这朱富贵是个傻的。让一个傻子中了贡元,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时之间考生们群情激愤同仇敌忾,整整三日,把京兆尹和大理寺围个水泄不通讨要说法。   陈巽和陆春秋自是落榜,颇为愤愤。二人在客栈中互诉衷肠互相安抚,决定一同去大理寺告状。   徐三娘也自纳闷,这次出贡者好像皆是非富即贵,考官若是没暗通曲款,怕是鬼都不信。   可这,又似乎做得太刻意了些。   礼部侍郎赵昊,也就是今次科举的主考官,在居所不禁打了个喷嚏。他用袖子擦了擦鼻涕,继续奋笔疾书。   若是这次考试引起了什么人的满意,恐怕就只有沈靖了。得知会试结果,他好一会儿没说话,随后大笑,对溪流说:“好个赵昊,朕没错看他!”   赵昊又打了个喷嚏,这回他不急了,慢条斯理的写完一个字,对着端端正正的楷书,擦了擦鼻涕。当然,还是用袖子。   这屋子确实过于潮湿阴暗。   下人报礼部尚书肖文琦大人来了。赵昊这才抬头,露出一个笑脸:“快请。”   说着起身,从书房走进客厅。说是客厅,不过是有几张破破烂烂勉强能坐的椅子。   肖文琦携风带火而来,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也是科举出身,却行事火爆作风强硬,丝毫不像个文人。   赵昊刚跪下,肖文琦就大手一挥:“这些虚礼免了吧。你是怎么搞的,不是说只要出贡就可以?你怎么给弄成了贡元?还有,那些贵族子弟是怎么回事?除了我关照过你的,怎么那么多在榜上?”   赵昊显然愣了愣,没有继续他的虚礼,起身给肖文琦抽出一张看着年纪稍微年轻些的椅子,放好,请肖文琦坐下。   他自己也在一张发出吱吱声音的椅子上坐了:“下官是想既然要出贡,那做贡元不是更好。您亲自嘱咐我的,总不好不太出力。至于那些其他贵族子弟,我是想提点上来对您和俞相也有利不是。——我可没另收他们的银钱!”   肖文琦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知不知道你闯大祸了!你真是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这下好了,寒窗苦读十几年的有识之士一个也没中,他们焉有不闹之理?唉!你太年轻,终是急功近利!”   赵昊瞪大双眼,一副坚定的模样:“他们闹便闹,俞相定会压下去的!”   肖文琦再次叹了口气,心想这赵昊虽然有作为又听话,可终究是贫苦出身,眼睛浅见识短,实在不应该委以这么重的任务。   当下道:“俞相自是会压,至于压不压的下去就不好说了。这次你做的实在太过。我这次来便是俞相授意,他让我告诉你,最近老实些,不少考生都想生吞活剥了你呢!”   赵昊跪下,答道:“是。”心里想的却是,生吞活剥,倒是有些血腥啊。   放榜第四日清晨,陈巽和陆春秋一大早就洗漱吃饭,准备继续和其他考生去大理寺告状。徐三娘在梳妆,看陈巽他们两个忙东忙西,道:“你们还是去大理寺?”   陈巽“嗯”了一声,陆春秋接着道:“今日告不成明日接着告,总之一定要他们还我们这些清寒考生一个交代。”他几夜未睡,眼眶都熬红了。   徐三娘在唇上涂着鲜红的胭脂,嘴唇张合:“你们就没有想过换个法子?”   陈巽和陆春秋同时问:“什么法子?”   徐三娘回头对他们嫣然一笑,把剩下的胭脂涂在双颊:“杀猪的诀窍就是稳准狠,找对位置一刀进去毙命。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既然要告状,那何必天天去京兆尹和大理寺,直接去告御状不是更好?”   陈巽和陆春秋分别表示徐三娘的想法不错,但实施起来太难。而且他们天天去告状,整个京城都人心惶惶,皇上不可能不知道,还是不要去打扰他老人家为好。   走之前还特意叮嘱徐三娘做好菜等他们回来,千万不要乱走。   徐三娘自是不会乱走,路线经过两天的考察已经是确定好了的。她前天在丞相府门口打听到这两日皇帝会去相府探病,于是就排查路线,决定在皇帝去俞府的必经之路福禄街上设伏。皇帝銮驾一到,她就要:告御状!   沈靖坐在銮舆里,正在满脑子盘算怎么样才能重开会试。这几日考生们确实闹得声势浩大,他也接到几封奏折,有的是奏考生目无法纪天天告状,扰乱京城秩序;有的则是参礼部侍郎赵昊以公谋私收受贿赂,致使有真才实学者落榜,应该严惩。   可这些远远不够,仅仅处理告状的考生和赵昊有何用?他要的是重新考试!太多的人迫于俞家势力不敢上奏折举报,也有太多的奏折被俞伯岚压住,不能上达天听。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他惩治科举案的由头。   徐三娘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队伍忽然停下,溪流回报有一女子当街拦住銮驾要告御状。   沈靖一听这个消息的时候,感觉有些好笑。   他把明黄色绣着龙纹的锦缎拉开,隔着几步远,一道红影就这样柔柔的映进了眼底。   那女子肤白胜雪,水红衣裙,明艳妆容,乌黑头发,真是好个活生生的民间女子。   还未等沈靖开口问,她便道:“小女子穆州人士,今次冲撞圣驾,不求圣上宽恕,但求能为夫君和天下间像夫君一样的人讨要个说法。”   不卑不亢,隐隐还有那么一分傲骨,不求宽恕吗?   沈靖有些惊讶。   “你夫君何人,犯了何事,为天下间像你夫君的人讨要说法?——真好大口气!”   徐三娘抬头:“小女子夫君是穆州府人士,姓陈名巽,并未犯事。只是参加了今秋的会试。小女子便是为他,也为天下间有真才实学而名落孙山者讨要个说法。——至于口气大不大,便要看陛下的圣断了。”   说完,复又垂下头去。但她心里知道,这事,成了。因为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光芒,那种微弱却隐藏在眼眸深处的光。她想,他也是有执念的人,就如同自己一定要上京一样。   沈靖确是有执念的人,他的眼睛也在徐三娘说出目的的那一刻放出了光芒,若是兰嫔看到,一定会觉得皇帝此时的眼睛俊美无双,灿若星子,但徐三娘却看出了沈靖有着的隐秘的心事。   这心事,自然就是俞家了。   徐三娘的出现,无疑给了沈靖一个彻查科举案的由头,他很开心,放声大笑,亲自走下车去,穿过戒备森严的护卫军,伸手扶起了徐三娘,眼中满是激赏的目光:“好,好极。”   对上徐三娘灵动的双眸,心中竟生出了一种名为心动的感觉。   但只是一瞬间,沈靖就放开了徐三娘。   他再次伸手,手掌向上:“状子给朕,这御状,朕接了。”   徐三娘眨眨双眼,愣住了。   在沈靖看来竟有些双目盈盈泛秋光,忙问:“怎么了?没带?”   徐三娘知道状已告成,有无状子已经是小事了。看沈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番做法,想是也合了他的心意。   于是心宽胆大,理直气壮的回答:“不是没带,是没写。我不会写字。”   沈靖觉得自己的心又一次加快了速度跳动,气的。   想了一想,这么聪明灵动水一般的女孩儿,竟然不会写字,真是可惜了。自己所见的宫中女孩儿,哪个不是识文断字的。真真是第一回见到如此有灵气又如此粗野的女子。   徐三娘何等聪明人物,一看对方的神情便知道他在可怜自己。徐三娘可以被骂可以被打,却独独不能被人可怜。   她救陆春秋,也处处顾及对方尊严,不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可怜他,而是如朋友般相待。   沈靖眼里的怜惜让徐三娘说不出的难受,好像全身爬满蚂蚁,刚刚对他隐隐坚持的尊重也烟消云散。   若是平常,徐三娘有种种词汇可以把对方骂得狗血喷头杀得片甲不留,偏偏对方是九五之尊的皇帝,骂不得,更打不得。   徐三娘咬咬银牙,忍了。以后和这人打交道的时候更多,不能撕破脸皮。   当下跪道:“多谢圣上肯接此状,民女感激不尽。天下间清寒考生,也都会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说罢磕了一个头,起身洒然而去。   留下沈靖一个人如有所思。半晌,对跟在身边的溪流低声道:“查查她。”      ☆、阴谋阳谋      因着路上徐三娘的一番耽误,沈靖到达相府已经是中午了。   去看望丞相是沈靖每年必做的,春夏秋冬四季,便去看四次。   这丞相当然不是现任丞相俞伯岚,他和沈靖同年,自是不必劳烦沈靖大驾。   沈靖去看的乃是前朝丞相,十年前就已卸任的老丞相,俞伯岚的父亲,俞世归。   沈靖一行人到达相府,俞伯岚亲自出迎。跪下山呼万岁时,被沈靖亲切的扶起,笑道:“俞爱卿快不必行此大礼,朕今日来不为别的,只是看望老丞相,共话家常,千万别客套。”   沈靖携着俞伯岚一行进了相府。俞伯岚的相府修建得既气派又不张扬,如俞伯岚一般,虽说时有跋扈,却点到为止叫人找不出错来。   沈靖边瞧着四周山石布景边想,俞伯岚,我就不信你全无弱点!   进得俞世归的住处,便有一股浓重的药味扑来,沈靖前几年还会觉得刺鼻,现在已是习惯了。俞伯岚先进去服侍父亲起身,等沈靖进卧房时,俞世归已被俞伯岚扶着半坐在床上,背后垫着几个绣枕。   沈靖马上上前扶住俞世归,笑道:“老丞相快不必起来,躺着便是。”   俞世归的皮肤有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不正常的白,近似于透明,头发稀疏发白,胡须更是一丝也无,简直就是个行将就木的模样。沈靖自十年前来看他便是如此,如今十年了,却未见好也未见不好,当真神奇。   俞世归和先皇年纪相仿,不到六十岁,却已衰老如此。只是眼中偶露精光,却是一点儿也不像病人的形状。   沈靖不是没有怀疑过俞世归的病,但派去的太医都说俞世归是旧病了,只是吊着一口气,看什么时候咽气罢了。   沈靖想不到,这口气直吊了十年,似乎还要再吊下去。   俞世归的声音像是干枯的树皮刮着嗓子:“老臣,老臣多谢陛下看望。恕臣我有病在床,不能行礼了。”   沈靖欺身坐在床边,攥住俞世归的手说道:“哎,自家人,什么礼不礼的。朕来之前,九儿还特意嘱咐朕要看看老丞相的病要不要紧,若是不好,还要召天下名医给您治病呢。”   沈靖这话却是实话,俞九儿得知他要去看俞世归,激动得什么似的,但沈靖提出带她一同来时却被拒绝了。   沈靖知道,是因为俞伯岚。   俞世归笑了,布满皱纹的脸就像一朵风干的菊花:“九儿听话。哦,不,现在该称皇后娘娘了。”说完不轻不重的看了俞伯岚一眼,俞伯岚感觉那不只是一双眼睛,更是一把利剑,他无处可躲,垂了头,听他们说话。   沈靖笑道:“什么皇后不皇后,她总是您的女儿。”   俞世归却坚定的道:“是我的女儿,可更是大夏的皇后,礼数不可废,咳咳咳——”   沈靖看俞世归身体乏了,便命侍女服侍他躺下,叫他好好养病,改日再来看他。   给俞伯岚使眼色,俞伯岚会意,二人出来,到会客厅坐定。   沈靖也不拐弯,直接道:“科举一案,你打算怎么处理?”   俞伯岚知道沈靖选在这个时候来看望俞世归,必定是打算要跟他谈科举案,若是不给出个替罪羔羊,恐怕难平众怒。所以他已经先派肖文琦去探赵昊的口风,若是不得已,丢车保帅,赵昊是不能留了。   刚要答言,沈靖却道:“原本这件事朕是全权交予丞相处理的,你知道,朕是信得过你。”   眼睛一转,接着道:“可是朕刚刚在来丞相府的路上,却被人当街告了御状!一个来自穆州府的女子,为她夫君苦读无果而告,也为天下间的清寒士子一告。”眼前恍若又闪现出那红衣女子的灵动、倔强,摇摇头:“朕敬她勇气,便接了这御状。爱卿意下如何?”   俞伯岚一听,便知此事皇帝是想插手,并且他有足够的理由插手,那么自己准备好的那套说辞便没什么用处了。兵既来之,则随势而动,当下道:“陛下英明。”   沈靖道:“那么,爱卿以为,此次有真才实学者落榜,而富贵子弟在榜,究竟是因何?难不成是富家子弟真的比贫家子弟有才学?”   俞伯岚答道:“臣以为,此次考试,定有人暗中收受贿赂,与富贵子弟安通款曲,这才导致贫者落榜而富者在榜。落第者中有有真才实学者,在榜者有浑水摸鱼者。但,此次告状,也不乏贫寒而无真才实学者想要混淆视听暗中牟利,在榜中人应也有确是凭借能力上榜。此事鱼龙混杂,还应当好好分辨。不管富贵还是清贫的考生,都应当使其中有才学者成为我大夏栋梁,这才是会试的真正目的,也是陛下想看到的结果。”   一通分析,鞭辟入里,滴水不漏,又避重就轻,不谈怎么处置贪墨官员,只言该好好分辨,为朝廷所用。   沈靖真想赞他一句老奸巨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当年那个相逢义气,系马高楼的少年,恍惚已隔世。   “好,这正是朕想看到的结果,知我者,爱卿也。朕打算重新举行会试,考官就由司谏商景行出任,如何?”   “陛下英明,商景行为人耿直,必不会为财帛所动。”   “嗯,那此次的监考赵昊又当如何处置?”   “全听陛下圣裁。”   沈靖笑道:“唉,丞相真是不给朕面子,坏人就一定要朕来当吗?”这语气中竟有一丝玩笑的意思,但沈靖双目清明,哪有一丝玩笑的样子。   俞伯岚却道:“陛下明察,此番考试,引起考生大为不满,陛下亲自处置考官,实在是天下考试之幸事,而他们,正是未来的大夏肱骨之臣啊。”   言下之意,你处置此次主考,新选拔上来的考生都会感激你听命你,我这是为您的江山社稷着想,怎么能是当坏人呢?   沈靖苦笑:“好吧。丞相总能说道朕心坎里,朕真是不能没有你啊。”转而严肃:“礼部侍郎赵昊监考不利,私收贿赂,已经向朕请罪了。朕念在他悔过之心甚诚,又是初犯,也不愿深究下去。若是深究下去,对谁都不利,不是吗?”   笑道:“因此朕决定从轻发落,革去礼部侍郎一职,还在礼部行走,随便给个小官当当吧。”   这一通话名为处理赵昊,实际上是敲打俞伯岚,这俞伯岚怎会不知,若是接着查下去,便是肖文琦,甚至是自己,只不过没有证据罢了。   沈靖走之前语重心长的对俞伯岚道:“爱卿,丞相,好自为之。”   扬长而去。   却留下一句诗:“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留俞伯岚在会客厅里,久跪不起,最后还是小厮常红看不下去,将他扶起。   “有一美人,清扬婉兮。”沈靖轻声呢喃,又自嘲似的笑笑。不对,今日见的那女子哪里是温婉可人,分明就是个粗野的民间女子。可不知怎的,自己竟被这样的女子吸引,为什么,是因为她眼里的一丝傲骨?   溪流轻声走近沈靖的桌案,沈靖抬头,笑道:“怎么走的这样轻?”   溪流也笑:“还是被陛下听到了。”   “不是听到的,是感应到的。怎么样,查到了?”   溪流走到沈靖身边,道:“嗯,她是穆州府广安县人士,叫徐三娘,父亲徐老爹是屠夫,她出嫁前帮着父亲杀猪卖肉,后来嫁给了当地的陈秀才,仍旧杀猪卖肉,今年是和陈秀才一起进京赶考的。”   得知这个结果,沈靖哭笑不得,他原本以为那女子虽出身市井,身上却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料想必定出身的非凡,说不定是个手握宝刀的风尘女侠。   结果刀是有了,却是把杀猪刀。   落差不可谓不大,沈靖一笑了之。心下却有些释然,屠夫的女儿,纵然再灵秀聪慧,却是从哪里学写字呢?——不会写字也就不足为奇。   却仍旧有一丝惋惜,这般女子却不识字,可惜了。   沈靖不知道这位“可惜了”的女子正为自己不识字的事,狠狠地折磨陈巽和陆春秋。   自从被皇帝可怜不会写字之后,徐三娘痛定思痛,决定:学写字!   不就是个写字吗?难道比杀猪还难?   更何况自己小时候也是会写一些的……   陈巽和陆春秋回来就发现徐三娘不对劲儿。   他们去大理寺讨要说法,原本上午还踢皮球似的让他们上京兆尹那儿告去呢,下午就突然变了一张脸,喜气盈盈和蔼可亲地跟他们说:会试的主考官已经被处理了,这次会试不作数,重考。   二人回来时买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打算让徐三娘炒两个小菜,三个人痛痛快快的喝一顿。   结果别提小菜了,这都戌时了,饭都没见着影。   徐三娘尚未卸妆,还是上午去告御状时的明艳妆容,张着一张血盆大口,露出白晃晃尖利利的一口银牙,道:“夫君,陆公子,你们教我写字呗。”还附赠媚眼一个。   美丽的女人天生就有指使男人的权利。   两个累了一天的男人饥肠辘辘,酒在眼前却顾不得喝。教徐三娘写字。   二人都是四书五经熟烂于心的学子,陈巽最初想用《诗经》来启蒙,陆春秋见徐三娘有勇有谋,是个女中豪杰,便觉得《诗经》未必能唤得起徐三娘的兴趣,不如《春秋》微言大义,辅以《左转》,即有故事,又讲道理。   但他们忽略了徐三娘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个的事实。   《诗经》阵亡;《春秋》阵亡。   最后还是徐三娘说:“我现在先要认字认字认字!什么咏后妃之德,什么郑伯什么焉的,等我识字之后自己看好嘛!”   于是,最终被选定为教材的是《百家姓》、《千字文》,徐三娘欢喜无限,觉得离一朝开女试,中个状元不在话下的美好日子不远了。   回头一看,陈巽,阵亡;陆春秋,阵亡。   徐三娘无限悲苦,见花落泪,对月伤心,无暇想他们究竟是气晕的还是饿晕的这个问题。   时已三更,通才客栈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掌柜的王通才不明就里,哆嗦着叫伙计去开门,二楼三楼住的考生也多半被吵醒。   来者竟是天家官兵,这可吓坏了王通才,原本哆嗦是因为重考的消息一出,考生们高兴,拉着小二多喝了二两酒。这番,却是不想抖也止不住的抖了。   何简被扰了好事,一个伸手把小童推开,披上件衣服就下楼去。   徐三娘专心的识字,拿着百家姓看得不亦乐乎津津有味,哪管外面叫声滔天。   陈巽、陆春秋在阵亡之后许久,才被犒劳了一顿酒肉,如今睡得死猪一般。   因为陆春秋睡地下颇为影响徐三娘看书,徐三娘便把他扶倒床上睡下,两头猪鼾声此起彼伏,徐三娘微笑着点点头:很好。突然又想起来这是两个大活人,不是猪,不能杀的。      ☆、心中秘事      徐三娘正在怅然两个活人不是猪,就听见外面大吵大嚷“谁是徐三娘?出来接旨!”   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惊讶,好像冥冥之中认为她和皇帝之间的事情就不会这样完了似的。   整理整理衣裳,开门,下楼。   徐三娘又一次成为客栈的焦点,上一次是救陆春秋。   一楼黑压压的跪满了人,连那个平时吊儿郎当目中无人的何简都跪下了。   徐三娘从他身边走过,留下一抹红影。   她朗声道:“小女子正是徐三娘,不知官差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带头的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圣旨,声音尖刺的道:“徐三娘接旨。”——这人正是溪流之下的管事太监张福。   他身后跟着四个大内侍卫,标枪般立在他身后,个个威风凛凛,想必武功高强。   徐三娘不喜欢这个肉呼呼的太监,倒是对后面的侍卫心向往之,不禁多看了几眼。跪下:“民女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穆州府广安县女子徐三娘,为其夫及天下考生请命,朕心甚慰,今封其为‘义夫人’,以嘉其勇,以彰其义。钦此——”   封为义夫人,徐三娘倒是没有想到,不过眼珠一转,已有了计算。皇帝嘉奖自己便是对那些无辜落榜的考生的鼓励,就好像贞节牌坊似的,立了一块,便是对天下间贞洁女子的鼓励,只是自己这块牌坊写得不是贞洁,而是“义”。   “民女叩谢吾皇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伸出双手,稳稳的接住圣旨。   张福笑道:“义夫人快快请起,您的事迹奴婢都听说了,真是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啊。”   ——“啊,大家都起来吧。”   于是满屋子人山呼万岁,声彻寰宇响彻云霄,通才客栈的房顶都抖了三抖。   陈巽和陆春秋这才醒了过来,看了看对方,又看看了自己,拽过被子捂住胸口,互相对视无语凝噎。   “陈兄……”   “陆兄……”   “你先说!”   “好,陆兄,小弟已有妻室……”   “陈兄,小弟也已成家……”   “啊?陆兄已然成家?”陈巽怕他误会,忙又道:“啊,陆兄放心,小弟不会要你负责的,不不,是不会对你负责……”   “……”   “陆兄何时结的亲,小弟竟一直不知。”   “已经六年了,我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提起儿子,陆春秋满心愧疚,“可惜我家境贫寒,全是靠妻子磨豆腐供我读书,我走的时候,儿子已经五岁了,还是不会叫爹。”   陈巽叹一句:“其实咱们差不多,三娘她也杀猪补贴家用。”   陆春秋苦笑:“咱们怎么会一样,你是书本网,就算三娘不杀猪买肉,你也不会穷到读不起书。我却不一样,若是妻子不磨豆腐,只怕全家都要喝西北风。可怜我妻子,不过二十出头,形容却苍老似四五十岁。这次进京考试的银子,是她攒了五年的积蓄,还把唯一的陪嫁——一个镶金镯子给当了。”   他眸中已经有晶莹的光泽,神情坚定的道:“我若是能一朝得中,定要他们享尽荣华,此生不负。”   陈巽不想陆春秋面上豪放,内心却有这等隐秘难言之事,贫贱夫妻百事哀,想来他们都不好过。   可他又是个要强的人,此时安慰也是徒劳,忙想着转移话题,却猛然想起一事,道:“三娘呢?”   徐三娘接完旨后,没有直接回客房,而是去了客栈后院。   月色如霜,清冷凄凉,天气已经入冬,晚间更是寒冷。   徐三娘浑然不觉,盯着头顶一轮明月,不知在想什么。   “真好个三娘,好大胆!”何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大冷的天,还摇着一把桃花折扇,看在徐三娘眼里,就是装风流。   徐三娘尚未卸妆,但胭脂水粉到底都是普通货色,这么久早已褪色,明月清辉映照下,别有一番憔悴可怜。   看到是何简,徐三娘便立马挑眉瞪眼,成了一副一碰就炸毛的状态,昂着头:“怎么,何大公子半夜不和你那小童睡觉,跑出来鬼鬼祟祟的,想是被人踢下了床?”   何简却笑道:“他敢踢我?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不过是被吵醒了,出来走走。”   “哦?那倒真是小女子的不是了。”   何简看着被随意放在井台上的圣旨,摇头叹息道:“天下间,敢这么对待圣旨的,怕只你一人了。”   徐三娘通过这几日和何简接触交流,却知这人游戏人间,看似吊儿郎当,实则心思细腻,做事更是出奇大胆,不受世俗非议,公然和小童调情便是一例。   加之这次科举案中,他并未在榜,也是和陈巽一样名落孙山。是以徐三娘虽看不上他仗势欺人的模样,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没有暗通款曲——以他的身份地位,做这些实在太简单了。   笑道:“别人小女子不知,眼前这位,便是做出这等事的人。”   何简大笑,半晌道:“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只是太冷了些,寒风刺骨,三娘不如早些回去,冻病了可不好。”   徐三娘的心情早就被何简打扰,转身拿了圣旨就走,却在转身的刹那被何简捉住胳膊,不禁怒道:“你干什么?”   何简低头,贴近徐三娘耳畔,声音虽小,却一字一句的恰巧能让徐三娘听到,不但听到,还清清楚楚:“我劝三娘,执着是好事,执着变成执念,就不好了。”   徐三娘猛地抬头,对上何简的桃花眼,何简却在这时松了手。   大夏永熙十年十二月初五,礼部再次组织会试,由暂时借调来的司谏商景行充当考官。   考试这天,夏京城飘起了细细碎碎的雪花。   已是岁末了,夏京人都在置办年货,整个夏京街上热闹繁华熙熙攘攘。   徐三娘走在夏京最繁华的福寿街上,看着前面的两个小孩儿。前面是一对小姐妹,大的能有七、八岁,小的只四、五岁,大的牵着小的的手,蹦蹦跳跳的跟着前面的母亲买年货。因为是过年,姐妹二人都换上了新衣,红彤彤的,很好看。   小的指着卖糖葫芦的要买糖葫芦——妇人瞪了一眼卖糖葫芦的,这卖糖葫芦的真可恨,偏偏在小孩子跟前走,小孩子本不想吃,生生给勾引得馋了。   妇人下了狠心,拽着两个小孩儿就走。妹妹也算听话,没哭,就是两个大大的眼睛畜满了泪水,偏生不掉下来。姐姐伸手给妹妹擦眼睛:“妹妹不哭,回家姐姐给妹妹编小辫子,辫好多好多小辫儿。”   声音还未脱童稚,嫩嫩的,脆生生的,却已经有个姐姐的样子,会哄人了。   两只糖葫芦伸了过来,姐妹俩和妇人一看,是一个全身通红的女子,拿着三只糖葫芦,正笑盈盈的看着他们,其中两只已递到姐妹跟前。   徐三娘笑着对妇人道:“大姐,我买了三只糖葫芦,可我只吃得下一只。”低头对小姐妹道:“小姑娘,你们两个能帮阿姨一个忙吗?”   姐姐忙道:“可以,娘教过我们要助人为乐。可是你不是阿姨,你这么年轻,应该是姐姐。”   “哈哈”徐三娘笑得溢出泪花来,这姐姐真是太会说话了,她柔声道:“你们能帮我把这两只糖葫芦吃了吗?”   两姐妹一声欢呼,却抬头看着妇人的脸色。妇人已是中年,知道这徐三娘帮助人却不叫人难堪,自己虽不差这两个糖葫芦,却心底很是感激温暖,遂道:“收着吧,谢谢阿姨。”   小姐妹听妇人这一声,顿时欢呼雀跃,拿着糖葫芦甜甜的叫:“谢谢阿姨。”   小孩子就是这么简单、天真,有了吃的就乐得脸上开花。   妇人看着孩子开心,自然也是欢喜道:“多谢这位姑娘。其实,也不是差这几个铜板,只是不想养成他们爱花钱的习惯。他们爹爹在丞相府做工,一年很是能……”   徐三娘本是笑着,一听丞相府三个字,笑容便像被天空飘洒的雪花冻住了,凝了一层冰霜。   京中大大小小的街道足有千条,徐三娘却能一一的叫出他们的名字来。她信步走到槐花巷,已经是不知道进京后第多少次来这里,这儿的乞丐都和她混熟了。   把天和斋的酥饼放到一个年纪不大,却失了双腿的乞丐面前。徐三娘蹲下,把酥饼掰成小块喂他。   乞丐道:“姑娘真是好人。愿你早日找到你想找的人。”   徐三娘手上一顿:“她可能早就不在了。”苦笑道:“是我执念太深。”   言罢,又从怀中掏出一包干粮,细细的说:“这包是给狗子他们的,等他们回来就给他们吧。”眼珠一转,笑道:“这是在地摊上几个铜板买的,比不得你那天和斋的酥饼。——没办法,钱不够了嘛。”   她又嘱咐道:“记得在他们回来之前吃完,不然他们看到又该说我偏心了。”朝乞丐眨眨眼睛,起身便要走,却被乞丐拽住了衣袖,徐三娘回头问道:“怎么?”   她歪着头的样子,自有一番俏皮。   乞丐本想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是可怜我吗?”,对着徐三娘这般神情,出口却变成了:“你对我们这么好,有没有想过等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若是平时,徐三娘定会笑嘻嘻的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我能给你们送吃的,却改不了你们的命数。   今次,看着乞丐纯粹的要求个答案的眼神,心一软,便实话实说:“你放心,我不走。我会留在夏京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找到你要找的那个人?”   徐三娘想了想,摇摇头,宛若被秋风吹过的柳枝,坚定地道:“不,我会继续找她,却不想把这变成我的执念。”   笑道:“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很好玩很刺激的事情。”   仰头看向天空,顿觉身心舒畅:“十年来一直想做的一件大事!”   说出了心中最隐秘的想法,徐三娘只觉十年来都没有过的畅快舒服,恍若夏日里喝下一杯冰水,轻快舒爽,浑身的筋骨血脉都顺畅无比,全身的每个毛孔都都在叫嚣着快意。   仿佛能够听到自己胸中血脉跳动的声音。   徐三娘走时,风雪已满巷。      ☆、蟾宫折桂      为了批考生们的卷子,礼部官员不放年假,昼夜批阅。虽有官员抱怨,但一想着有双倍的俸禄,便只好默默咽下了苦水,在银子面前,辛苦又算个什么呢?   因为今年是重考,时间又和春节赶在一起,遂取消殿试,皇帝批阅呈上去的前三十名的卷子,定出状元、榜眼、探花。   各部门加班加点,终于在正月初一日放了榜。   放榜日鞭炮声隆隆不断,就好像是为考生们祝贺。   陈巽和陆春秋都是文人,真正的文人。   这就意味着他们有着文人的清高与傲骨,意味着不与人争不与人抢,意味着远离人群恬淡自守。——兼有儒道二家思想。   二人于客栈房间内端坐对弈,你来我往,好似专心致志。   “吱——”,徐三娘带着一身风尘,一身霜雪回来,面无表情。   陈、陆二人抬头看看她,没说话。   徐三娘却是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到了这样的疑问:发榜了吗?看到我的排名了吗?   心下好笑,也不点破,边走边除去外衣,道:“今儿雪好大,福禄街挤得人满为患。”   她明显感觉到二人的耳朵在仔细听着她的每个字,福禄街——正是张榜之地。   收拾好自己,拿着《诗经》去一旁读,徐三娘天资极好,又肯下功夫,不到一个月,已经可以自己读《诗经》了,有不懂的地方就问陈巽、陆春秋,二人也愿意解答。徐三娘觉得自己这是“不耻下问”,非常值得推崇。   二人看徐三娘一边看书,完全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陈巽微笑,陆春秋摸了摸鼻子。   “你问!”   “你问!她是你妻子,你问她天经地义!”   “不行。若是问了,我丈夫的威严何在?还是你问,你是客人,她不好意思拂你之意!”   “我……好吧!”   眼神交互间,二人用眼睛完成了如上对话。   陆春秋又摸了摸鼻子,在陈巽觉得他的鼻子都快要摸烂的时候,他终于问道:“那个,三娘……今天天气如何?”   问完陈巽这么温和的人都有一巴掌上去的冲动。   可徐三娘此时竟个好脾气的,有问必答从善如流:“嗯,很冷。”   “呃,三娘,你刚刚去哪了啊?”陆春秋问完,自己都想拍死自己了。   徐三娘继续好脾气好涵养:“我去了福禄街啊。”   连何简都说徐三娘读书后脾气好了许多。   此言不缪。   陆春秋继续摸鼻子。   陈巽无法,为了保全朋友的鼻子,他只好舍生取义大义凛然,道:“三娘,可看到榜了?”   “棒?什么棒?”看陈巽和陆春秋一副急得眼睛都红了的样子,偏偏还强自保持文人的形象,徐三娘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哦,你说皇榜啊,看到了看到了。”   陆春秋忙道:“可看到我们了?”   徐三娘笑道:“看到了!你们可真是不好找,我足足看了两顿饭的时间才找到你们,真是不容易!”   陈、陆二人的目光像四道火焰直直的射过来,徐三娘再不说的话很容易就被灼烧死了,只好委屈的道:“你们挨着,一个状元、一个榜眼。”   陆春秋声音都有些发颤,道:“谁是状元?”   徐三娘道:“陈巽。”   陈巽刚刚从排名很靠后的阴影中走出来,心有余悸,问道:“那你怎么说看了两顿饭的时间!”   徐三娘瞪大眼睛,满脸无辜:“我怎么知道你们考得那么好,我是从三甲开始看的。”   陈、陆二人执手相看无语凝噎,此时无声胜有声。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们!——这本是二人心内哀怨,可大激动大欢喜小哀怨混在一起,眼神就变了味道。   徐三娘只觉两人目光是敲骨剥皮般的阴鸷与危险,周身寒气纵横,不禁打了个冷战,道:“状元郎,榜眼郎,你们可不能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啊!我不是有意的!对了,我是义夫人,皇上亲封的义夫人!”   陈巽笑着走到徐三娘面前,露出一口白牙,道:“三娘,放心,你是义夫人,我们自然不敢动你。如此便请义夫人为我们兄弟二人做顿饭,我们欢庆一下可好?”   徐三娘觉得自己要是不答应,这两人可能随时杀人抛尸,马上一溜烟儿似的奔向厨房,使出十八般武艺,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累得两只胳膊疼了足足三天。去喂乞丐吃东西时,被以为患了癫痫,拒绝接受投喂。   徐三娘的心沉进了冰封的湖底。暗暗决定,以后再也不得罪读书人了!他们平时不发疯,发起疯来不是人!   其实徐三娘是不怎么惊讶陈巽和陆春秋中一甲一二名的,可令她惊讶的是,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探花,竟然是何简。   朝中的局势,似乎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俞伯岚在丞相府中闭目凝思。此番皇帝只是重考,并未追究受贿官员与实施贿赂考生,对待主考官赵昊也从轻处理,看似是只敲山震虎,给丞相及百官留足了面子。实则原先在榜者无参考资格,自己已是败得一败涂地。至于从轻发落,大概只是缺少证据——赵昊手上并无证据,即便是他反水,一人供词也说明不了什么。   若是有证据,那么这次沈靖又当如何?   往年间虽没做得如此明显,但买卖一事彼此心照不宣,此番动手,是终于忍不住了吗?   十年,沈靖倒是好忍功!   六部有四部皆在我手,天下十三州府听命者过半,沈靖,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动我!   桃夭端着一杯茶上来,见主子正双眼紧闭,眉毛拧成川字,便放下茶杯,盈盈然走到俞伯岚后面,手轻柔柔的抚上俞伯岚的太阳穴。   俞伯岚在桃夭进来时便听到声音,知是桃夭,也不拦着,待那双柔荑抚上时,却一把捉过放在嘴边,惹得桃夭一声娇嗔。   这桃夭虽名字灼灼艳丽,眉目间却是清冷冷的,一笑,便如同三月春风吹过河岸,万物都有生机了起来。她是俞伯岚春天买来的小妾,年纪虽小,一言一行,自有种风流之态。   俞伯岚顺势把他拽到身前,抱坐于膝上。   桃夭笑道:“爷别闹,我给你柔柔头。”话虽这么说,却没有一丝要起来的意思,胳膊挂在俞伯岚脖子上,很是得意。   俞伯岚宠她。   俞伯岚摸到桃夭胳膊,桃夭不自觉的“啊”了一声,身体往旁边躲,笑道:“爷别摸那里,痒得紧。”   俞伯岚不怀好意的笑道:“是吗?”手上用力,偏偏重重的一捏。   桃夭这回已经变成惨叫了。俞伯岚发现不对,马上撸起桃夭的衣袖一看,白藕似的胳膊上竟布满青紫,乍看上去很是狰狞。桃夭挣扎着放下袖子,再抬头,俞伯岚的脸色已变得乌云密布。   “爷……”   “是我对不住你,把你带进这府里来。你走吧,今日便走。——我不忍见你如此,又动不得她。”   桃夭闻言,原本就雪白的双脸更是失去了血色,整个人好似失去魂魄一般,腿一软,跪了下去,双手捉住俞伯岚的裤腿,道:“我不走!爷既然让我离了那虎狼窝,我一辈子便是爷的人,这点打骂算什么!——只求也别赶我走。”   双目有泪花闪动,却是倔强得不肯落下来。   那个“她”指的是谁二人不必明言,俞伯岚的正妻,兵部尚书曹文亭的女儿曹氏。别说俞伯岚,就是当今天子沈靖,也动不得她。   正没可开交之时,小厮常红回禀。桃夭梨花带雨的跪在俞伯岚脚下,俞伯岚看到常红进来,伸手扶起桃夭,道:“我不逼你,你若是想留下,便留下;什么时候若想走,我连卖身契一起给你。但是——”   话锋一转,语调突然严厉:“收起你那些争宠的小心思。”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有这张脸,爷爱你还来不及呢。——去吧!”   桃夭只觉得自己的心上了又下,下了又上,跳得跟打鼓似的,听到这声“去吧”,如闻天籁,忙道:“是。”向俞伯岚福了一福,转身离去,背影里有说不出的落寞萧索,向秋风吹过的树叶。   俞伯岚问道:“怎么样?”   常红如实答道:“回主子,状元郎他不肯来,说是天子门生,琼林宴还没吃就先拜见大人于理不合。他谢大人的赏识,来日必当登门造访。”   俞伯岚笑道:“这就是不想和我们上一条船了。也罢,何必强人所难?”   “还有一事。”   “何事?”   常红道:“这状元郎陈巽的妻子便是那日当街告御状,被封为‘义夫人’的。”   俞伯岚笑道:“原来如此。若是这样,我便是定要会会这状元郎了!”   “你再去一次,只说是和尊夫人有关的事,看他来不来;另外,再找个时间请一请榜眼,据说他家里甚是贫寒,咱们不能一棵树吊死不是?”      ☆、割袍断义      正月初七日,陈巽和陆春秋先后去丞相府赴约。   徐三娘先是吃饭的时候摔坏了一个碟子,随后上楼梯的时候又崴了脚,爬回客房后发现伤药膏用完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按下葫芦浮起瓢。   正烦闷间,只听一阵敲门声,不疾不徐胸有成竹,敲够三下,不待徐三娘出声,便推门进来。   徐三娘抬头,正对上何简那张欠揍的脸,此刻盈盈带笑,更加欠揍了。   没好气的道:“你来做什么?”   何简不以为意,“怎么,三娘不欢迎我?”   徐三娘道:“不敢。”   但态度却明摆着很敢很不欢迎。   何简拿出一罐药膏,放在桌上:“刚刚看到三娘腿脚似有不便,就给送了这个来。没想到三娘这般对我,真是伤好人的心。”言罢还伸袖摸了两把并不存在的眼泪,长吁短叹做痛苦状。   徐三娘对这个人很是头大,他坏,他欺辱人;他明,他知她执念,这样一个游走在正邪边缘的人,让三娘唯有无奈无语外加翻白眼了。   不过三娘是何人等人,刀子须往软肋上扎,柔柔的道:“多谢何公子了。不知今日你那小童怎么没跟来,一日不见,怪想他的。”   想他是假,恨他是真。何简的无耻,有一多半都是他挑唆出来的。   今日一清早,徐三娘送陈巽的时候,就发现那小童儿鬼鬼祟祟的出去,生怕人发现的样子,定然不是何简派他做事。若是何简的事,他定是那副趾高气昂的鸭子样。   三娘心想,这小童一定有事瞒着何简。此时看何简的样子,便知自己所料不虚了。   何简脸上竟难得的出现了愤怒,徐三娘看着好笑。   三娘缓缓道:“多谢公子的药膏。小女子腿脚不便,恕不远送。还请公子管好自己手下的人儿再来试探我,不然后院失火,忙得焦头烂额,可就有失您贵公子的做派了。”   被揭穿目的,何简也不恼,一拱手,摇摇的走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戳戳徐三娘的心:“正是如此,三娘也须得管好自己的人才行啊。后院失火,呵呵。”   徐三娘的杏目都快瞪成驴眼睛了。   陈巽回来时神态大异于往昔,不待徐三娘言语,便一把捉过徐三娘的手:“今儿咱们出去吃。”   夏京翠浓楼是夏京最有名的饭馆,一座难求,陈巽竟然事先预定好了二楼临窗的雅座单间,徐三娘都顾不得心疼这些银钱了,一瘸一拐的跟陈巽上了楼。坐定,菜便上来了,皆是徐三娘平日爱吃的菜。   徐三娘暗道不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怎么不吃?”   陈巽款款深情,徐三娘食之无味。   该不会是要休了我另攀高枝吧?俞丞相难道是给他许亲了?   天!等过了琼林宴再休不迟啊!   徐三娘想的没错,陈巽被叫到相府去,俞伯岚的确提出了结亲一说,俞伯岚的亲妹妹虽只得一个,可俞氏宗族女儿却不少,找出来一个配陈巽不难。   陈巽却一口回绝。回绝之后,他突然发现,这么久以来都是徐三娘在照顾自己,二人相处时间少之又少,自己更多的将心思放在诗词文章,和陆春秋这样志同道合的友人身上,实在是冷落了徐三娘。   不过好在徐三娘并非娇滴滴的女儿,自有一番天地。但陈巽还是心有不忍,故回来时订好了翠浓楼的酒菜,拉徐三娘来吃。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文人的情话他能举出一箩筐,但到自己头上,却腼腆似二八女儿,一句也说不出来。   可这一路上他都没有注意到徐三娘的脚受伤了。   二人正尴尬间,忽有一条身影闯了进来,直直的冲向陈巽,徐三娘本想阻挡,奈何脚痛,慢了一瞬,被那人抢占先机。   那人拽起陈巽衣领,说出的话就像大风刮沙子,嘶哑异常:“你没答应,对吧?陈巽,你没答应是不是?”   此人竟是后被召进丞相府的陆春秋。   他衣裳完好,不像是被打,脸上也并无伤痕。可他这幅样子,却是谁也没见过的可怕。   徐三娘上前拽住他的胳膊,竟是铜浇铁铸一般,拽不动。   “陆春秋,你怎么了,难不成是那姓俞的难为你,疯了不成?”言罢还要去摸他额头,被陆春秋闪开。   他眼睛不错珠的盯着陈巽,好像是一把火,烧得陈巽很不舒服,直言道:“陆兄怎么了?丞相他许我俞氏宗女,我已娶亲,定是不肯的。”   陆春秋这才放下陈巽,眼神意义复杂,大笑道:“好好,那就好,陈巽,我没有错看你。”   看了看俞三娘,又看了看陈巽,叹道:“可我却不是你。”   徐三娘通过对话早已知道发生了什么,听陆春秋的话风竟是像从了一样,忙拉陆春秋坐下,“快别站着,添双碗筷咱们细细说。”   谁知陆春秋纹丝不动,看徐三娘的眼里多了愧疚:“不了。”   言罢,他推开三娘,自去桌上拿酒,到了满满一碗,拿起,对徐三娘说:“三娘,这杯酒我敬你,从未对你说过,谢谢。”   一饮而尽。   又到了一碗,敬陈巽,“这一碗敬你,敬你像个男人。敬我们这两个月的友情。”   喝罢,不管二人:“从此你们只当没我这个良心被狗吃的朋友。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摔碗而去。   徐三娘本以为这是和陈巽的最后一顿饭,却不想,是和陆春秋的。   陈徐二人回到客栈,陆春秋连人带包袱都不见了,只留下了一百两的银票。陈巽跌足长叹,徐三娘无可奈何。   琼林宴定在正月十五,皇帝特别下旨,状元郎可以携义夫人参加,皇后也会出席陪同。   俞九儿听到这个消息,当夜去清凉殿找沈靖,谁知值班太监告诉她,皇帝今儿去兰嫔那儿了。于是俞九儿又忙忙的前往玉清宫,栖梧宫离清凉殿很近,俞九儿也未坐轿,小燕儿扶着,小顺子在前面点了一盏琉璃宫灯,急急的就去了。   可清凉殿离玉清宫甚远,小燕儿说要不要轿子,俞九儿回绝了。   因此走到玉清宫的时候就有些晚,也就是说沈靖兰嫔二人已然就寝。打断人家好事俞九儿自是有些难堪,可若不打断,难堪的就是明日的自己。   俞九儿端坐玉清宫正殿,等了约莫两顿饭功夫,沈靖才不急不慢的走进来,他只着中衣,半披着外衫,嘴角带笑,没有一丝被打断的不快,问道:“皇后可是想朕了?栖梧宫到玉清宫可不近呐。”   沈靖一开口,俞九儿便知道他是故意的了,他料定俞九儿会先去清凉殿,特意去了一个里清凉殿和栖梧宫都远的玉清宫,堂堂皇帝,竟也有这么促狭的心思,真是可恨!   俞九儿心里觉得沈靖可耻,嘴上也是一针见血毫不拐弯抹角:“陛下何必开此玩笑,我的来意,你难道不知吗?”   沈靖温良无辜,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俞九儿宛如风中残露,身影单薄细瘦,刚欲开口,便被一阵笑声打断。俞九儿抬头,只见兰嫔衣衫不整,摇着团扇走了进来。   团扇掩住了口鼻,掩不住眉间的得意神色。   “不知姐姐大驾光临,妹妹倦了,来得迟些,姐姐不会怪我吧?”这番言语,无论声音还是内容,都异常刺耳。   小燕儿都要忍不住,一个“你”字已冲出口边,被俞九儿用眼神制止。   一个抢食的鸡罢了,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俞九儿道:“兰嫔请起。”   兰嫔摇摇的起身,刚要说话,沈靖道:“兰嫔,朕和皇后有事要说,不是叫你不要出来了吗?——回去。”   竟是丝毫不给面子。   兰嫔个子不高,性子却烈。进宫不久就把最受宠的慧贵妃推入了冷宫,却不想让俞九儿渔翁得利。   当下就要发作。   碰上俞九儿寒潭似的目光,黑漆漆,寒湛湛,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再看看沈靖,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兰嫔性子虽烈,却也不傻,皇后三更半夜来找皇上,自然不会只是为了争宠——这手段也太低劣了些。   她心思绕了几绕,最后只得盈盈一拜,飘回寝宫。   正殿里只剩俞九儿、沈靖和丫头小燕儿,小顺子守在门口。   俞九儿道:“小燕儿出去。”   小燕儿略一怔,便低头出去,和小顺子一起把正殿门关上。   俞九儿目光紧紧盯着沈靖,道:“明日晚间琼林宴,为何要我参加?”   沈靖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道是何事,原来是这个!也值得你跑一次来。”   俞九儿道:“是吗?只怕陛下很希望我跑这一次呢。地点都特意选好了,最远的玉清宫!”   沈靖自知俞九儿冰雪聪明,是不会猜不透的,也就不做姿态隐瞒,问道:“那皇后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恨俞伯岚?恨到连见一面都不想?”   听到俞伯岚这个名字,俞九儿明显的抖了一下,仿若秋花在寒风下微微颤动,说不出的凄婉孤寒,却是不语。   良久,她道:“陛下这般刁难,就是想知道我和俞伯岚的关系?”说道俞伯岚之时,竟是有些破音。   沈靖也不打机锋:“是。”   俞九儿逼问:“你信不过我?”   沈靖笑得坦然:“还真是。我想不通俞伯岚的亲妹妹为何叛他恨他。”   的确,身为俞家女儿,却在新婚之夜便倒戈皇家,着实令人费解,沈靖的忧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若是今天不讲清楚,以后试探会更多。   可真的要说吗?   算了,俞九儿想,罢了,不信便不信吧,反正沈靖的信任不值什么。原本就是无感情的夫妻,甚至比不得路遇的陌生人。   起身欲走,也不行礼。   路过沈靖之时却被沈靖捉住右手:“你告诉我,我便信你。”   他眼光太过璀璨,饱含希望。   都是一个人在荒原中禹禹而行,沈靖和俞九儿其实是同一类人。   沈靖蛰伏十年,养精蓄锐,为的是一举除掉掌握了国家十年大权的俞家;而俞九儿更是活在俞伯岚的阴影下十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样能逃脱这囚笼。   殿内灯火明灭,俞九儿被沈靖望着,心下一软,道:“你真想知道?”   沈靖点了点头。   俞九儿道:“还记得大婚之夜我的话吗?”   “你说想用一个人的命,换另一个人的命。我答应你了。”   俞九儿笑道:“不是这句,我还说过——”抬脚,嘴轻轻的贴近沈靖的耳朵,细声道:“我还说过,我已非完璧之身。”   言罢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嘴角含笑,沈靖看在眼里却是一寒,她笑得太过僵硬,竟似将死之人。   一时间沈靖有些懊悔逼她至此,可若不知道她到底与俞伯岚有些什么过节,沈靖还真不敢信她。   他其实是很想信她的。   已非完璧——难不成是俞伯岚?!   这个想法太过惊悚,沈靖不敢再想下去。俞九儿却已从他的表情中得知他的猜想,缓缓道:“正是陛下想的那样。”   沈靖的表情只能用震惊来形容,亲兄妹乱'伦,实是有悖于伦理纲常。   “陛下大可以放心,我们名为兄妹,实际却无一丝血缘关系。——至于为何,等你打败俞家时自会知道,我不想多说。”她像累极了的蜗牛,只想缩回自己的壳里。   沈靖听出她言语间的疲倦,心知今□□她已极,再逼下去只怕适得其反。   来日方长。   “我已经告诉了陛下想要的。至于是不是实情,相信您已经在查证,不是吗?”   沈靖点头,也不瞒她:“朕的确在查,不过你能亲口告诉我,我很开心。”   俞九儿道:“既然陛下很开心,那明天的琼林宴——”   不等俞九儿说完,沈靖就道:“明日琼林宴,朕邀请了义夫人参加,有女宾来,你身为一国之后,理当出席。”   俞九儿只觉得累,从心到外,身体的每一处筋脉血液都累,她是皇后,知道她必须去,这是她不容逃避的责任。推开沈靖握住自己的手,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跌跌撞撞。   沈靖上前扶住她,道:“坐朕的轿子回去。——朕今日信你,日后也定信你,还望你也能信朕。”   俞九儿对沈靖笑了笑,仿若月光倾洒映照冰雪,美则美矣,却太过寒凉。 作者有话要说:  陆春秋……唉!   ☆、琼林夜宴      正月十五琼林宴。地点就选在御花园中,薄薄的积雪映着满园红梅,雪里透红,又是喜庆又是好看。   天子沈靖和皇后俞九儿端坐于主席之上,下面右手第一位是状元郎陈巽和他的妻子徐三娘,第二位便是榜眼陆春秋,第三位是探花何简。左手第一位便是丞相俞伯岚,他之下是各部尚书还有主考官商景行。   俞九儿并未着皇后礼服,仅仅穿了件粉色锦缎绣金梅华服,高贵不失淡雅,巧妙的合了宴会的喜庆氛围,没有如平日般穿得太过素淡。   相比之下,徐三娘的品味就十分的与众不同了。往常徐三娘的穿衣习惯是无红不欢,走俗艳一路。今日这场合若是着红色也算是应景,可她偏偏穿了一身白,唇不图红,腮不染脂,连头发上簪头发的簪子都是银的,当真不知道是参加琼林宴还是参加丧礼!   幸而众人只道乡野村妇不懂穿着,也没人在意。   只有沈靖看着她一脸若有所思。   沈靖举杯:“状元郎的试卷朕看过,文采斐然,更难得的是字里行间透出的文人傲骨,朕甚是欣慰。状元郎夫人也是智勇无双,堪称奇女子。”   “榜眼的文章厚重深刻,探花的文章风流潇洒,各擅胜场,朕都很喜欢。”   “来,朕这杯酒,敬你们!”   陈巽等连忙起身,溪流亲自下去为他们斟酒。   沈靖道:“今日正逢正月十五,乃是赏月猜谜的好时节;又是琼林宴,御花园的梅花开得都比往年更艳,一看就是个好彩头。”   礼部尚书肖文琦马上道:“正是呢,这全凭陛下您的明察秋毫,才能使这次科举选出这三位风流俊杰,实是我江山社稷之福。”   肖文琦脾气虽暴躁,这马屁功夫也是一流。   沈靖笑道:“肖爱卿说的是。只是有一点你却说错了。这次却不是朕明察秋毫,而是义夫人女中豪杰,为夫为天下清寒文人竟敢当街拦了朕的御驾!义夫人,你说朕该怎么赏你?”   陆春秋的脸灼热异常。这是他和陈徐二人在浓翠楼不欢而散后的首次见面。虽然已经决定投靠俞伯岚,舍弃清高与脸面。但听到皇帝这话,还是跟被当面打了脸一样。   也许是心中还尚存一点良心吧。一闭眼,决定把这丁点良心深埋。再睁眼,已和平时无异,甚至还多了些云淡风轻的舒爽。   何简只笑吟吟的看着,饶有兴致。   徐三娘眼眸微抬,虽未施粉黛,浓长睫毛依旧挺翘,掩盖下的眸中心事,却是谁也不知。   她盈盈起身,走至正中央跪倒:“陛下说要赏我,可是认真的?”   地上铺了波斯进贡的地毯,柔软异常,徐三娘却毫无所感,一双眼睛只盯着沈靖。   俞伯岚皱了皱眉。   俞九儿却在看到徐三娘眼睛时怔了一怔,随即自嘲似的笑了笑。   众人都未想到徐三娘会这么隆重,陈巽见身边的白影慢慢走远,竟有一种再也不会回来的错觉。   沈靖坦然接受了徐三娘的凝视,也看着徐三娘,道:“自是认真。”   徐三娘闻言,跪得挺直,头和脖颈昂成了一个倔强的姿态,好似高贵的白天鹅,声音清朗,说出的话却是让宴会的温度骤然下降:“民女徐三娘请求彻查十年前右丞相顾子儒全家四十二口灭门案。”   溪流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   俞伯岚皱着的眉头豁然打开,以一种巡视猎物的眼神打量徐三娘。   陈巽没有表情,只是手在微微发抖。   何简不笑了,眼中有了悟有疑惑。   俞九儿偷偷的看了一眼俞伯岚,却堪堪正对上俞伯岚望向自己的目光,被蛇咬了一般转过头去。   沈靖盯着徐三娘。他在斟酌。   半晌,沈靖笑道:“顾家被灭九族已经十年,何来得灭门旧案?难不成义夫人是想告朕?”   徐三娘道:“顾家并非被满门抄斩,在陛下判罪之前,就已经全部被诛杀!”   十年前,永熙元年,顾子儒全家一夜之间被杀,流出的血水溢出院门,对外却只称意图谋反株连九族。   这般秘闻,她是如何知晓?   沈靖对着她的眼,看不出一丝动摇和恐惧,想了想,避重就轻的问:“你和顾家什么关系,怎会想到让朕再查顾家的案子。”   “灭门”一词是事实,却是不可说,不能说。   徐三娘身姿笔挺,道:“我是顾家幼女。”   一语出,石破天惊,不亚于刚刚的那句“灭门”。   溪流神色复杂的看着徐三娘,掌心几乎掐出了鲜血。   沈靖回头看了看立在后面的溪流,又问:“顾家幼女,朕只记得顾家株连九族时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却不知道顾丞相还有个女儿。”   徐三娘毫不畏惧,答道:“是有个儿子,但也有女儿,我们是双生子。陛下再想想?”   一时间整个御花园的时间都凝固了。   自然是没有人记得顾子儒到底有几个孩子是不是双生子。众人想看的,是沈靖的态度。   当年诛杀顾家的主使,正是丞相俞伯岚!   甚至徐三娘究竟是不是顾家的女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沈靖的态度,有没有女儿,查不查顾家旧案,不过沈靖的一句话。   若是真的查了,那就是明摆着要动俞家了。可沈靖,现在能动俞家吗?   自沈靖登基之日起,俞家打败左丞相顾子儒,将左右丞相合二为一,大权独揽。沈靖当时根基不稳没有擅自动作,一直潜心帝王制衡之术,使俞家虽掌权却也没有目无天子。二者保持微妙的平衡。   如今,徐三娘这一番彻查旧案的请求,就是一个不轻不重的重量,至于能不能打破这平衡,就要看沈靖的意思了。   沈靖和徐三娘一在上一在下,一个坐着一个跪着,在气势上却是谁也不输谁。徐三娘双目清亮亮,执着得甚至挑衅的盯着沈靖。   半晌,沈靖沉声说道:“若是朕不同意,你会如何?”   徐三娘微微一笑:“自是不能如何。”   沈靖目光带着一丝不明的情感,声音也不自觉的柔和了起来:“那你怨我不怨?”   徐三娘看着沈靖,缓缓点头,坚定地道:“怨。”   沈靖朗声大笑,终于为御花园增添了点声音,一时间烟花之声也入人耳,时间终于松动。   当肖文琦暗暗舒出口气的时候,沈靖忽然道:“朕坐拥天下,广有四海,却是当不得一个女子的‘怨’字。胡东来——”   坐在肖文琦旁边的刑部尚书一个激灵,意识到是叫自己之后,赶忙起身走到中央,跪倒在徐三娘身旁。   “臣在。”   沈靖一旦决定就毫不拖泥带水:“朕命你组织重新调查当年沈家灭门旧案。”   沈家灭门——已经表明了沈靖的决定。这场持续十年的平衡,终于被打破了。   当年诛灭九族的圣旨是沈靖亲自盖了玉玺的,而在这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沈家四十二口已遭屠戮。至于是谁杀的沈家四十二口,任谁都知道。   胡东来想,这真是要了自己的老命了,只得答应道:“臣遵旨。”脊背上已是汗如雨下。   徐三娘松了一口气,十年,终于等到了今天!此时才感觉到跪得膝盖生疼,默默地用手去揉。   沈靖再次回头看溪流,溪流脸色煞白,面无表情。   好好的一场琼林盛宴,生生的变成了沈靖和俞家看不见的对垒。   变数就是徐三娘。   余伯岚不怕沈靖彻查顾家旧案,说到底,顾家的灭门是自己和顾子儒鹬蚌相争,沈靖自做渔翁,谁都不是什么好人。   可这徐三娘到底是什么人,当真是顾家幼女?那她又是如何逃出的?这一切是沈靖和她联手演的好戏,还是临时的变数?   不管怎么样,此人断不能留。   竟是俞九儿打破了这场僵局。她从座位上站起,好似午夜幽兰绽放。看了沈靖一眼,慢慢走下去,扶起徐三娘,道:“原来义夫人竟是顾相幼女,小时候我还找你玩过,你还记得吗?”   在俞九儿走下来的时候徐三娘竟有种隐隐的熟悉之感。   却知道她是俞伯岚的妹妹,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听了这番话之后,料想是她在帮着俞伯岚试探自己,于是道:“那时候太小,忘了。”   其实八岁的孩子算不得太小,若是细细逼问,不怕漏不出破绽。徐三娘的掌心已微微冒出冷汗。   谁知俞九儿却转身跪下,道:“陛下,臣妾想讨个恩典。”   “皇后只管说。”   “臣妾和顾家妹妹久别重逢,有许多话想说,还请陛下让顾妹妹入宫陪我一段时间。”   别人不知,沈靖和俞伯岚却知,这是她在保全徐三娘。沈靖心生感激,俞伯岚却是怒形于色。   沈靖笑道:“这有何不可!只是皇后还要问下状元郎的意思才好。”   “谢陛下。”俞九儿起身,幽幽的走到陈巽座前,陈巽亦站起。俞九儿问道:“状元郎肯不肯将顾家妹妹借我几日呢?”   陈巽还未从徐三娘竟是顾丞相遗孤的震惊中出离出来。若她真是顾家幼女,那么嫁给自己,陪自己进京,一路殷勤,只怕当不得真。――她要利用自己进京复仇!   缓了一刻,道:“既是娘娘盛情,岂有不肯之礼。”   “如此,便多谢状元郎了。”   “小燕儿,倒酒来。”跟在俞九儿身边的小燕儿马上回俞九儿的席上,斟了一杯酒给俞九儿。   俞九儿也不回席,就在徐三娘身旁,对众位大臣道:“今日本宫便是为了陪义夫人而来,既然义夫人又是顾家妹妹,我们姐妹便要回宫叙旧了。各位大人慢用。”   言罢一饮而尽。   对沈靖道:“臣妾告退”,就在众人“恭送娘娘”声中,带着徐三娘款款而去。   溪流也在他们离开的瞬间消失。      ☆、剑客之女      俞九儿领带三娘回到栖梧宫,直接将她领到自己寝宫,屏退众人,拉着她坐下,道:“你以后就跟我住,不要乱走,更不要乱吃东西。”   她语言简短,却满是关心之意。   皇上既肯让她领自己回来,徐三娘便知这皇后应是沈靖的人了。   徐三娘点头称谢。   俞九儿看着徐三娘道:“溪流一会儿应该来看你。”   徐三娘刚想问谁是溪流,为什么来看我,便从房上落下一人,徐三娘一惊,十分自然的站起身,挡在俞九儿身边,心道这宫内这么不安全,竟从房上掉下个人来,不知是什么来头。   胡思乱想间,定睛一看,即非江洋大盗也非蒙面侠客,而是刚刚立于沈靖身边的太监。   心思一转,便明白俞九儿的所言之意。   也不害怕,上前施礼道:“公公好,深夜来访,不知为何?”   溪流双目通红,直盯着徐三娘,压低了声音:“你根本不是顾家女儿。”   徐三娘一笑:“自然不是。”   溪流听到答案后竟有一丝失望:“你所求为何?”   徐三娘直言道:“这应该让你的主子来问我。”   溪流一愣,随即向俞九儿施了个礼,起身离去。   徐三娘只见人影在眼前一晃,再看时哪有什么溪流。目瞪口呆:“宫里的太监都这么好轻功?”   俞九儿安慰道:“他是皇上手下暗阁的头号人物,自然比别人好些。”   正月十六,自上次科举案后,再次举朝震惊。   因为皇帝早朝,发生了几件事。   一是命刑部尚书胡东来再查十年前顾家行刑前即被灭门之案,令大理寺陪同查案。   二是广安县县令楚云生治县有功,皇上欲掉回京,请免,自请调任永安县令,以除匪患。   三是新科状元陈巽自请出任广安县令一职,皇帝批曰准。   四是下旨令榜眼陆春秋任刑部主事,而探花何简入大理寺。   四道圣旨一下,连俞伯岚都用一种奇特的发亮的目光注视着沈靖。其他大臣早汗流浃背,两股战战。   借此次查案、任命,蛰伏了十年的沈靖终于伸出了利爪,他的目标是俞伯岚俞家。   四目相对,沈靖既有隐忍的老城,又多了一丝志在必得的期待;俞伯岚却是一种终于等到这天的了悟和期许。   十年,确实太久,他们从来就是对手。   回到宫里,却见湖心沁雪亭里一红一白两道身影,隔得太远,看不清容貌,只觉冰天雪地里,那一抹红格外的耀眼,随口问道:“那两人是谁?”   溪流道:“是皇后跟义夫人。”   沈靖玩味的道 : “义夫人、徐三娘,我倒正好要找她。”说罢也不回清凉殿,直接踏上竹桥,信步走至沁雪亭里。   徐三娘正给俞九儿讲自己和陈巽的姻缘,俞九儿微笑听着。   她们似乎很有缘。一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个则安安稳稳静静倾听。   沈靖本想悄悄去吓她们一吓,谁知小燕儿一旁侍立,看到沈靖连忙跪下。   徐三娘和俞九儿也连忙起身行礼。   沈靖一笑,道:“皇后有了义夫人,笑都多了许多呢。”   俞九儿道:“是义夫人讲得故事好笑。——臣妾有些倦了,先行告退。”   言罢,带着小燕儿回宫去了。   沈靖很是欣赏俞九儿这点:知进退,识大体。   一时之间只剩下沈靖和徐三娘,溪流在亭外侍立,更像是把守。   沈靖自己坐到了刚刚俞九儿坐的地方,道:“愣着干什么,坐啊。”   徐三娘依言坐下,却歪头笑道:“我在想怎么应付陛下接下来的审讯。”   她今日又是水红色衣裙,因为是俞九儿的,更显金贵。樱唇黛眉,发挽乌云,头上斜斜的插着一根玉簪,别无装饰却耀目异常。   沈靖不禁道:“你穿红,倒是很配。”   徐三娘微一惊讶,便笑道:“是皇后娘娘的衣裳,她说我不适合穿太素净的颜色。”   的确,素净的颜色压不住那样一双灵巧的眼。   沈靖道:“知我来找你何事?”   徐三娘笑道:“猜中有什么奖赏吗?”   沈靖倒是一愣,这种说话的语气语调,怎么听都想是在撒娇。诺大个皇宫里,敢和沈靖撒娇的人,只怕也只有徐三娘一个。   他的那班妃子倒是会,只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恨不得生在沈靖肚子里,生怕一个词说错了失了宠。倒是有一个人敢和他撒娇,甚至敢出言顶撞,只是却被他打进了冷宫。   沈靖把身子向后面的栏杆倚去,这是一种极为放松的坐法,笑道:“你说便是。奖赏随你。”   徐三娘闻言站起,在亭子里踱着步子,身段洒然,笑道:“陛下想问我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冒充顾家遗女,到底所求为何。是也不是?”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发光的夜明珠。   沈靖只觉得周身都亮了起来,再向亭外看去,原来不知何时,亭外已经飘起小小的雪花,轻轻柔柔的,盖了湖面一层。   “下雪了。——猜的很是,说吧。”   徐三娘望着茫茫飘雪沉思了一刻,道:“当年顾丞相与俞丞相争权,顾丞相被怀疑谋反,全家禁闭在顾府听候发落,俞丞相怕皇帝反悔,雇了万剑门的余成风,一人一剑,杀光顾家四十二口。”顿了顿接着道:“却不料事成之后被俞丞相毒死。”   她昂起头,十年来第一次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我,正是余成风的女儿。”   说完之后顿感压抑在自己心头十年的重担竟轻了不少,呼吸进去的空气都格外的清新。   沈靖喝茶的手送到一半,顿了顿,才又接着喝。她料想到徐三娘定是和俞家有仇,却未料到竟是这么个仇,不禁抬头望了望溪流。他依旧站在那里,背影看不出喜怒。   源于买卖,终于利益。在沈靖看来,俞伯岚做的并没有错,若是自己,也会如此。   可眼前这个明艳的女子竟记了十年的仇。惊叹之余,心下也释然,怪不得从见到徐三娘的第一眼起就感觉这人与寻常女子不同,罕见的有股子磊落侠气,原来本就是江湖剑客之女。   只是朝堂和江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万剑门也是名门正派,却为何要趟这趟浑水?难道只是为了酬金?心中存疑,却不好多问,便道:“原来三娘竟是江湖侠客之女,你父亲是余成风,你定然也不姓徐了,你的真名是什么?”   徐三娘没料到沈靖会问这个,笑道:“江湖侠客倒是未必——”   还欲说下去,却又自嘲似的笑了笑:“至于我的真名也没有什么意义,张三李四没什么不同,徐三娘便很好。”   沈靖点头道:“确实很好。”   徐三娘笑着,悠然又坐回了原来的坐处:“我猜中了陛下的问题,也回答了。陛下可还记得奖赏一事?”她的眼里的渴望之情溢于言表。   沈靖不禁道:“你要什么?”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溺宠,说出之后,自己都愣住了。   徐三娘只顾着想心事,哪里管那厢沈靖的发呆,便道:“皇后和你一伙儿的?”   沈靖听她问的直接,却又有说不出的可爱,便道:“可以这么说。”   “那还可以怎么说?”徐三娘紧追不舍。   沈靖沉吟道:“皇后是朕的同路人,她帮朕对付俞家,朕亦应了她一件事。”   徐三娘听过之后但笑不语。   半晌,终是忍不住,沈靖问道:“你笑什么?”   徐三娘昂头道:“我笑这个皇后姐姐看着脑袋很好看,实际上却很是不好用。”   “为什么这么说?”   徐三娘笑道:“这还用我说嘛。你这个皇帝的话,自然是不能全相信的。比如你们这份约定,看上去各取所需。可等到她帮你除掉了俞伯岚,你还会信守承诺?”   沈靖很是受伤,道:“原来朕在三娘心中就是这个形象。”   随后又很是认真的问:“三娘你信朕吗?”   徐三娘痴痴的笑着,不说话。   沈靖喜欢徐三娘这种即狡黠又天真的样子,道:“走,反正你要在宫里呆些时日,朕带你到处走走。”   徐三娘也是个好动的,一边应着,笑嘻嘻的跟着沈靖,一边道:“我还要在宫里呆多久?”   沈靖伸手拂过徐三娘的头发,像逗小孩儿一般,低头对她道:“你自己惹的祸,你说要呆多久?”   徐三娘和沈靖从未有过这么近的距离,再怎么放得开也是个女孩子,这般暧昧的姿势,脸上没怎么样,耳朵却悄悄红了。   这是她和陈巽在一起从来不会有的感觉,同陈巽成亲大半年,徐三娘从不知害羞是何物。   她和陈巽,其实更像朋友、亲人,而非夫妻。   沈靖便不忍再逗她:“你这次可是实实在在的把俞伯岚得罪个透,等顾家旧案了结之后再说吧。”   徐三娘认真道:“我能不能得罪他,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言下之意,你如果不想动他,我就是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理我。   沈靖怎会不知她心下所想,也不愿多计较:“‘你’,你是谁?”   徐三娘自知说错了话,狡辩道:“你是陛下呀,陛下定不会和我一个乡野女子一般见识对不对。”   怕沈靖真会和一个乡野女子一般见识似的,忙说:“陛下不是说要带我去逛逛吗?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皇宫呢!我们快走吧!”   说着便两只手拽住沈靖,连拖带拽的走出了沁雪亭,沈靖自然不会管她“我们”的叫法,也不会觉得她拽着他的胳膊有什么不对。   徐三娘自小便没有什么男女授说不亲的观念,这大概得益于她并未读过书。因此两人十分和谐的走了出去。   只是沿途御花园的宫女太监们却是不得不怀疑自己眼睛花了,何时见过有人敢这么放肆的和皇上走在一起?没大没小没尊没卑,别说走在皇上前面了,就单单这样拖着皇上,可是大不敬呀。   于是沈靖徐三娘一路说说笑笑,倒是愁坏了各路宫女太监,目瞪口呆寝食难安。   走到一处宫殿前面,沈靖刚刚要和她说这是兰嫔住的玉清宫,徐三娘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想起什么事似的,望着沈靖。   沈靖见她目光空茫,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声音都含着笑意。   徐三娘看着沈靖,道:“糟了,我这番闹下来还没有和陈巽解释,他该不会想不开吧?不行,我得见他一面。”   沈靖差点忘了,眼前这个既聪明又狡黠的女子,她是有丈夫的。      ☆、一纸休书   陈巽付任前被沈靖召进宫,他一点儿也不惊讶,穿戴整齐,拿着一个信封,里面是他琼林宴回来便写好的东西。   进得清凉殿正殿,等着他的自然不是沈靖,而是徐三娘。   明明更亲密的关系都存在过,此时竟然比陌生人都不如。陌生人第一次见面还能聊几句,他们四目相对,却是两厢无言。   ――一如他们的新婚。   徐三娘看陈巽这身月白的衣衫,想起了去年给他收拾包袱时的激动,以及进京赶考前一晚的荒唐梦。   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她从来没爱过陈巽,而陈巽对她亦是奉父遗命,不得不娶。   可这近一年的朝夕相伴,又做不得假。   她心中酸胀,却是自己亲手造的孽,只能自己来收拾。利用了就是利用了,没什么好说的。   徐三娘一扬脖,嘴里的刀子还未说出去,只听陈巽道:“你比先时胖了些。”   只这一句,徐三娘的心脏好似被万箭射中,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陈巽依旧是老样子,温润、端方,甚至有些读书人的呆气。徐三娘最喜欢的,也是他那种天地自有公理在的呆气。   陈巽见到徐三娘,却是心中满是平和。如果说来之前还有气,有怨的话,那么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本该是最亲近的两个人,就算不能携手走完以后的路途,至少曾经共度难忘时光,有憾无悔。   陈巽道:“三娘,这个给你。明天我要回广安县做县令。”   徐三娘木然接过信封,上面整整齐齐的瘦金体:徐三娘亲启。   “我……”   陈巽打断她,突然道:“你想陪我一同回广安吗?”   徐三娘抬眸看陈巽,像是要把这个人印进头脑中,虽不忍,却还是抿着嘴,缓缓的摇了摇头。一行清泪漫下,染湿了徐三娘手中的信封,氤氲。   陈巽笑:“那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遗憾了。愿你求仁得仁,京中险恶,你多保重。”   虽说了离别的话,陈巽却没有走,抬手擦了擦徐三娘的泪,却是越擦越多。   他温言道:“别难过,就算你是利用我,我也不恨你。广安读书的岁月,京中通才客栈时光,这一路走来,若是没有你,多么无趣。”   徐三娘摇头:“骗了你就是骗了你。是我对不住你。”   陈巽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徐三娘抬手捉住陈巽为他擦泪的手:“我欠了你,日后若有需要我的时候,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陈巽笑,抽出了手,轻抚徐三娘头:“以前就觉得你有有红拂的侠气,现在看来还真没错。青天白日的,说什么呢。——你好好的,我走了。”   言罢欲转身,徐三娘捉住陈巽的衣角,低声道:“小心陆春秋,我错看他了。”   陈巽点头,深深的看了徐三娘一眼,道:“你保重。”转身而去。   徐三娘送陈巽到清凉殿大门口,看着陈巽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宫墙尽头。   徐三娘打开信封,葱白般的手指展开信纸,仍旧是飘逸端庄的瘦金体,只看了标题的两个字,徐三娘就抬头看向湛蓝苍茫的天空,防止泪水再次打湿信纸。   那两个字是:休书。   陈巽不恨她,陈巽成全她。——究竟是因为读书人的气魄风度,还是对她的关爱包容,都不重要了。徐三娘这辈子,欠了陈巽。   放眼望去,湛蓝高远的天穹,朱甍碧瓦的宫城,一只孤雁飞过,没有哀鸣。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沈靖坐在清凉殿东殿,心却在思量,何简其人,到底该不该用。何简的叔父丰州刺使何隋,那是出了名的马屁精,墙头草,嫁女儿都恨不得把女婿放在秤盘上称个几斤几两。不知为何弟弟何晋却娶了穆州刺使史桂茹的大妹妹,史家又一直是十三州中为数不多的忠于沈靖者。是以史桂茹的妹妹兰嫔,沈靖也多加照顾。   这样一个人,究竟怎么用?   刑部尚书胡东来上书,称此次和大理寺联合查顾家旧案,大理寺卿同大理寺少卿齐齐病倒,只有新任的大理寺丞何简可用。但用与不用,怎么用,还得请皇上拿主意。   “病倒?只怕是吓倒!”看这封奏折时,沈靖皮笑肉不笑的对溪流说。   溪流却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半晌方道:“嗯?陛下说什么?”   沈靖不以为忤,只道:“小流儿,你这几日乏得很,不如歇歇。”   溪流道:“不用。”   沈靖也就不再逼他,拍拍他的肩膀:“小流儿,徐三娘,你别动她。她的父亲已经被俞伯岚杀了。”   溪流垂下眼帘:“奴婢知道。”   徐三娘木头一样在这儿杵了不知多久。竟远远的看着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   走到跟前,不是别人,正是何简。今日他穿着依旧华贵,只是身边没有那小童,看着格外顺眼些。   何简见到徐三娘也是怔,随即笑道:“三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竟是十分高兴的样子。   看着徐三娘手中的信纸,瞄了一眼,神思一转,已然通透。   徐三娘还未从悲中缓过来,见了何简便惯常的没好气,也不说话,就盯着他看。   何简被徐三娘盯得抓耳挠腮好不自在,心想你被人休了拿我出什么气?对着徐三娘那张脸,却是怎么都发不出脾气来。长得好看的女人,天生就有撒娇的权利。   “你打哪来?”   何简立马道:“玉清宫。”比教书先生让回答问题时都恭敬几分。   徐三娘奇了,难不成这贵公子小白脸竟和玉清宫的兰嫔有一腿不成,承认得也真坦荡。   她不知道,自己这番心思全写在了脸上,何简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想什么呢?兰嫔是我小姨,我来叙久别之情的。”   “哦。”徐三娘顿觉无趣,自己刚被休,便见不得别人好,看何简还没走,便直问:“你怎么还不走?”   何简见过徐三娘的多张脸庞,这回竟是如此直接了当,毫无婉转机锋,一时间觉得徐三娘就是直爽伤人也比别人洒脱几分。   笑道:“三娘站在门口,我哪敢进呢。”   徐三娘这才发现自己仍旧站在清凉殿大门,不知道已经多久了。   这何简原来是要去见沈靖,怪不得直接就往清凉殿走,见到徐三娘还是一惊。徐三娘还以为这人是吃多了撑着了专门找自己消遣的呢。   也不多言,转身回去,谁知何简又似牛皮糖似的黏上,跟在徐三娘身后:“三娘你不回栖梧宫还去清凉殿干嘛?皇上也召见你了?”   徐三娘听他说话就像有只蜜蜂在嗡嗡,吵完左耳吵又耳,于是道:“住口!”   果然世界清静了。   快要进清凉殿侧殿时,何简终是忍不住,悄声道:“三娘,原来你的执念是俞家,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言罢扬长而去,见沈靖了。   气得徐三娘直跺脚。   人和人的相处讲究缘分,徐三娘和俞九儿,不管是性格还是身份,都完全不同,说是有天壤之别也不为过。可奇怪的是,自从徐三娘住进俞九儿的栖梧宫,对俞九儿的称呼从“皇后娘娘”到“皇后姐姐”,两个人简直好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沈靖悄悄问徐三娘,徐三娘睁着大大大眼睛到:“皇后姐姐好啊。”   悄悄问俞九儿,俞九儿但笑不语。   沈靖无奈。   晚上,徐三娘照例和俞九儿睡在那张雕有龙凤呈祥的大床上,二人都只着亵衣,俞九儿淡粉,徐三娘嫣红,两人并肩躺着,徐三娘笑道:“皇后姐姐,今儿皇上问我为什么和你这么好。”   “嗯。”俞九儿一向话少。   “我就和他说因为皇后姐姐好啊。”徐三娘嘻嘻的笑,“他问我怎么好,我偏偏不告诉他!”   俞九儿对徐三娘感情很复杂,她一向很少与人亲近,自幼便是如此。嫁与沈靖之后,二人利用算计多于感情,正如沈靖所言,他们是同路人,连朋友可能都算不上。   这个横冲直撞闯入皇宫的徐三娘,这个揭开沈靖正是反俞序幕的导火索,却像暗室中的一束光,照进了俞九儿的心里。   原本俞九儿极不愿与人同床共枕,即便是沈靖召她侍寝,也是云消雨止之后便回栖梧宫,从不在清凉殿过夜。   而至今,沈靖还未在栖梧宫过过夜。   “皇后姐姐,你说这次刑部的那个什么胡东来,能查清顾家旧案吗?”   “不能。”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找个替罪羊罢了。”徐三娘一点儿也不惊讶。   俞九儿少有的问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要如此?你知不知道,无论如何,俞伯岚是不会饶过你了。他这个人,狠毒成性有仇必报。”   徐三娘转过身,看着俞九儿端正的侧颜,道:“我自然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扳倒他,不过是要借个由头罢了。这件事之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上向俞伯岚发难了。”   俞九儿也转过身,看这徐三娘灯烛下略显昏黄却依旧明艳的脸,笑道:“连皇上都被你算计进去了。”   徐三娘却不同意,反驳道:“我这不是算计,是和皇上不谋而和。”   栖梧宫炭火很足,俞九儿香肩半露,却见俞九儿粉色亵衣贴在身上,显然也是热了,却依旧端端正正的穿着,不肯有一丝松动。便起了促狭的心思,心想我每次换衣都不背着她,却至今一次没见过她呢,一边道:“皇后姐姐不热吗?”一边伸手,要去解俞九儿亵衣。   俞九儿没防备,竟被徐三娘偷袭成功,略微露出白玉般的肌肤。徐三娘刚要开口,一个巴掌便把未出口的欢呼打没了。   待徐三娘从震惊中缓过来,只见俞九儿已经坐起,一手紧紧地攥着衣襟,另一只打了徐三娘的手兀自抖着。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人同时道歉。徐三娘坐起,轻轻抱住俞九儿:“是我不对,皇后姐姐。你不喜欢我碰你我不碰便是。”   想了想,知道俞九儿为打了自己自责,笑道:“皇后姐姐,你看,你看你打了我,我的脸都不怎么疼,你的手倒是疼得很。所以其实是我占了你便宜呢。”   俞九儿只是摇头不语,眼中无泪,只有恨。   徐三娘把俞九儿整个都抱在怀里,额头对着额头,这次俞九儿没有躲开。   两个人相依相偎,不知外面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春雨。      ☆、顾家旧案      开春,顾家旧案终于有了眉目。   刑部尚书胡东来同大理寺丞何简联手查了近一个月,多方取证四处奔走,用何简对小童说的话就是:“累折了老子的腿儿,有这时间,不如去暖醉阁喝喝花酒。”不过,他也就是私下里抱怨抱怨,一到查案时,竟是同平时嬉笑怒骂吊儿郎当大为不同。   胡东来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充满了不解,何简是个好脾气的,也不恼,直言:“尚书大人再这样看我,暖醉阁的飞花姑娘可该伤心憔悴了呢。”   飞花正是胡东来近日勾搭上的妓‘女,色艺双绝,目前二人很是恩爱,你侬我侬,被何简这么一说,胡东来那张老脸都有点儿挂不住,小童儿适时的说:   “飞花姑娘的恩客除了胡大尚书,还有朱百万之子朱富贵、刑部侍郎刘令,据说,连安王爷都是她的座上宾!所以公子不必担心飞花姑娘憔悴,我想她该是非常非常的滋润。”   何简和小童儿一唱一和简直能把活人气死死人气活,胡东来只盼着能快点儿查完,给皇上、俞相一个交代。然后好去暖醉阁快活个三天三夜!刑部侍郎刘令竟不知什么时候和飞花勾搭到一起,这个刘令,竟然敢和顶头上司抢人,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每当何简与小童儿损人的时候,被刑部尚书带来学习的刑部主事陆春秋就一脸愁怨,眉头紧锁。何简没皮没脸,和谁都能开起玩笑,独独见了陆春秋便冷着一张俊脸,不说话。   小童知道这是主子讨厌极了这个人,于是也安静温顺的依偎在何简身旁,只拿眼睛瞪陆春秋。唯有何、陆在一起时,才能有一丝清净。对此,胡东来的解释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顾家旧案已经陈封十年,顾家大宅如今也一片荒芜,人证物证皆难查证。但明眼人都知道,俞丞相迟早会给他们一个应付皇上的答案,是以每天奔波劳碌,给皇上做足了样子。果然,在查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候,终于有人自己往枪口上撞了。   这人姓张名三,自称当年给顾家打过短工,无意中听到过顾子儒和一位武林人士起争执,后来顾家被灭门,想来和这位武林人士有关。   本来嘛,这只是证人的一面之词。可这案子本来就是个烫手的山芋,抱着不是扔了也不是,都得罪人。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证人,证人的言辞又处处指向江湖恩怨的仇杀。这可美坏了胡东来,拿到证词时愣是多吃了两碗饭,差点儿没把自己撑死。   何简只是笑,还娇羞的拿着扇子掩面;陆春秋则一直冷着张脸,看不出变化。   私下里,人们给他俩起了外号:何简总是笑,却笑里藏刀很是不好惹,于是叫做弥勒佛;陆春秋总是黑这张脸,可惜了好相貌,于是叫做阎罗王。   不管他是弥勒佛还是阎罗王,案子总是要了结。第二天早朝,胡东来战战兢兢把案件进展上报,称怀疑是得罪了江湖人士,那些草莽个个手段高强,被灭门了也属正常。   跪在大殿之上,胡东来很是惆怅。昨个他把折子先给了最近甚受俞伯岚青眼的陆春秋,结果人家不置一词,屁都没放一个。自己毕竟是一品大员,在没有上承天听之前不好身现相府。   辗转反侧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突然眼珠子一瞪,想起来了。于是立马去了暖醉阁,找到飞花,托飞花找她的好姐妹,就是现如今已嫁入相府的桃夭。   却差点被飞花啐在面门上:“你这个负心的王八羔子,一失踪就是一个多月,现在想起老娘来了,不去!”   暖醉阁能排得上的姑娘,能耐大,脾气也大。被骂王八也只能笑着赔罪,当然,飞花姑娘肯骂你王八羔子说明心里有你,肯记得你,不然谁知道你胡东来是谁?   胡东来不傻,赶紧赔笑陪乐赔小心陪‘睡觉,最最重要的是赔钱,在得到东郊的一间房产之后,飞花姑娘终于开心了,答应胡东来勉为其难的去趟相府。   于是胡东来点头哈腰的送飞花出了暖醉阁,好像眼前并不是个妓'女,而是观音娘娘。   观音娘娘去了两个多时辰,带回来的佛语箴言却只有几个字:但凭圣心。   沈靖却别有一番思量。他知道顾家已是十年前的旧案,当年那道定了他全家谋反的圣旨也是自己亲自写的。现如今既不给顾家平反,却又查顾家在斩首之前被灭门,实数避重就轻。一看胡东来的奏折,便知俞伯岚跟自己打了个太极,把难题推回来了。   江湖仇杀,那便是定了徐三娘父亲的罪。而本朝自太‘祖起朝堂与江湖便两不相涉,再说余成风已死,可不就是死无对证吗!   沈靖抬头,正对上俞伯岚貌似古井无波的眼神,微一沉吟,道:“顾家旧案已过十年,物是人非,胡尚书能查案至此,已属不易。至于是否是江湖仇杀,朕不想深究。太‘祖遗训在耳,实不敢忘。”   说着,话锋一转,语调也变得严肃犀利:“顾家谋反一案——”,看着胡东来惶恐的抬起头,沈靖微笑,柔声道:“放心,朕不会再让爱卿查了。”   胡东来的心刚刚放回肚子里,结果听到沈靖的下一句话,心脏又差点儿跳出腔子。   沈靖说:“顾家谋反一案不用再查,朕心里清楚,你们也清楚,是冤案。——朕要为顾丞相平冤昭雪,众卿以为如何?”   众卿没有回答,因为他们都在看俞伯岚。   俞伯岚一双眼睛终于有了变化,有一瞬的惊疑,随即是释然:沈靖知道杀顾家的人是他俞伯岚,却苦于没有证据——即便是有证据,也动不得。动不了俞伯岚,不如退而求其次,为顾家平反,也算是间接打了他个耳光,且告诉了群臣,朕动丞相了!   这一局,算是平手,沈靖,我等你下一局。   在沈靖近乎热烈的注视下,俞伯岚缓缓跪下:“圣上英明。”   随即众位大臣纷纷跪下喊圣上英明。只有一个人,站在跪倒的众人中间,竟有些鹤立鸡群茕茕孑立的意思,寂寥,落寞。   那个人是商景行,永熙元年进士,正六品司谏。   “商爱卿觉得不妥吗?”   商景行自然是觉得不妥,十年前顾家谋反,人证物证确凿,当年天子一道圣旨,定了顾家谋反之罪;如今又仅凭一句“朕心里清楚”便昭雪平怨,是否太过草率些?   当年谋反一案并非不能查,那时沈靖登基根基未稳,淮王谋反刚刚平定,顾子儒趁机勾结手握重兵声名日隆的杜敬威将军,意图谋反。谁知杜敬威表面敷衍,实则报予了皇上,免去一场祸端。   起码商景行知道的事件过程是这样的。   商景行看着沈靖,这句“臣觉得不妥”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为官十载,从不趋炎附势,忠于君主,诚于天理民心。皇帝肯大婚,也有几分他直言能谏的功劳。这次面对昭雪顾家一案,以他原本的性子,是必定要冒死劝谏一番的。   但他性子虽直,却也敏感的察觉到皇上此举的真正目的是谁,他有些犹豫。   终于,商景行跪下,湮没于众大臣之中:“臣没有觉得不妥,陛下圣明。”   沈靖垂下的眼眸竟有一丝失望。   回宫的路上,沈靖问溪流:“小流儿,你觉得朕今日做的如何?”   溪流不紧不慢的跟在沈靖后方,既不太近,又让沈靖和他说话时不至于相隔太远,他垂首道:“陛下做的,自然是对的。”   “朕等这一天,等了十年。虽说还了顾相一个清白,终究是太晚了。——但这只是个开始。”   溪流知他“开始”是指对付俞家:“清者自清,陛下不必挂怀往事。”   沈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溪流。只见一双清浅的眼睛看不出喜怒,沉吟道:“小流儿,今年六月,你可以正大光明的祭奠顾相了。”   “是”   “去栖梧宫吧,朕好像从未去过皇后的寝宫。朕有些想见她了。”   溪流也很清楚,沈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俞伯岚回府便被通知老爷叫他,急急的走去俞世归的院落。桃夭一声不吭的跟在后面,俞伯岚边走边把朝服换了,由桃夭伺候着换上常服。堪堪换完,已走到门口,俞伯岚挥手让桃夭下去,跟她说:“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要过来。”   他神情严肃,桃夭只管点头,待他进去后,桃夭抱着俞伯岚换下的朝服回去,身影孤单。在幽深的俞府后院,没人注意到这个美丽又寂寥的女子。   常红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叹了口气。   俞世归还是老样子,半躺在床上,看到俞伯岚进来,一点儿闲话也无,直接问道:“他平反顾家了?”   俞伯岚不能经常见到俞世归,每次两人对话都是又短又简洁,却足够他出一头的冷汗。当下道:“是。”   俞世归笑道:“不要紧,你做的很好。以静制动,看看他这十年攒了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吧。”他声音沙哑且细,说这么长的话听起来十分不舒服。   俞伯岚低头道:“是。”   俞世归眸光一闪,眼睛鹰隼一般盯着俞伯岚:“抬起头来。你妹妹最近很不听话,你这个当哥哥的也不知道管教管教。难道还等着我亲自动手?——我的女儿,我可是有些下不去手啊。”   俞伯岚正对上俞世归的眼睛,言语简洁,声音却隐藏不住的颤抖:“伯岚知道了。伯岚会亲自教导妹妹,不让父亲操心。”   “嗯”俞世归闭上了双眼:“去吧 。”   俞伯岚躬身退出,走到门外,单手支在游廊的主子上,闭目,后背已是一片冷汗。      ☆、往事如烟      沈靖走到栖梧宫大门外,忽的一阵恍惚。原来自去年和俞九儿成亲起,他便从未来过栖梧宫,此刻回想起,却没有悔过或是难过,只觉惆怅。   俞九儿只是他的同路人,如此而已。   想要成大业,必然要牺牲一些东西。比如十年的隐忍不发,比如喜怒不形于色,再比如——爱情。   如今,他却为了一个女人踏上了栖梧宫。而那个女人,不是他的皇后。   他没让通报,径自走入栖梧宫,缓缓而行,边走边看风景。此时已是初春,积雪已消,有的地方还有积水,花木也些微的露出了绿色,一派的生机。   俞九儿把栖梧宫打理得一丝不乱,井井有条。偶尔看见太监宫女过去,也只是行礼,完全没有其他宫里喜形于色的样子。沈靖暗暗感叹。   进得后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此时百花未开,只有经冬的松树依旧挺拔。   徐三娘坐在秋千上一荡一荡的,幅度不大,就是图个乐。旁边并无宫人。   见着沈靖也不惊讶,站起来行礼,嘻嘻的道:“陛下怎么来啦。”   沈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一下子找到徐三娘,许是心有灵犀吧,这个念头一起,自己也是吓了一跳。   “可是顾家的案子有眉目了?”徐三娘冰雪聪明,一看沈靖心事重重,再算算时间,便觉该是那案子了。她却不知道沈靖此刻的忧心和案子一点不沾边,全是为了她。   沈靖看她眉目活生生的,笑道:“正是。”   徐三娘道:“怎么样啊?是不是当皇帝的都这样,喜欢只说一半的话。”   其实徐三娘本性如此,混熟了喜欢偶尔刻薄一下,看在沈靖眼里,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他以为她在和他撒娇。   沈靖走过去,徐三娘很自然的坐下了,沈靖便在旁边的秋千是坐下,看着徐三娘:“查出的灭门原因是江湖仇杀,系武林人士所为。朕为顾家冤案平反。”   这回简洁易懂,徐三娘原本还双腿用力,微微晃动秋千,听了这话,腿也不动了。转过头瞪着眼睛看着沈靖:“你为顾家平反?”   “是,顾案本就是冤案。”他承认得坦荡,徐三娘一时无话。   沈靖见徐三娘低着头想心事的样子,刚欲说话,谁知徐三娘突然抬头,满面含笑:“你这招真好,顾家灭门案查到余成风也就为止了,死无对证。——不过平反冤案,陛下就不怕名誉受损,毕竟当年是你判的满门抄斩。”   沈靖认真道:“怕。当年为了制衡,舍弃了顾家,如今又是为了制衡,将顾家平反。虽说权谋考虑不得手段,但毕竟也是四十二条人命。——朕于心有愧。”   想了又想:“你竟称你父亲的名讳?”   徐三娘笑道:“你都说了他是江湖人士,江湖人可是没那么多讲究的。”   两个人都很默契的没提顾案结束之后让徐三娘出宫的事情。徐三娘原本以为陈巽会当个京官,打算结案之后仍出去和他住,谁知陈巽自请外放,还给她一纸休书还她自由身。于是呆在皇宫似乎是更好的选择,即安全又有俞九儿相伴。   至于沈靖,却是不想提了。   说起余成风,徐三娘有些怀念,也有些默然:“其实,我都快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埋藏了十年的心事一旦见人,是初生的嫩芽,脆弱又坚韧:“他死的时候,我只有八岁。”   “我以为你们感情很好。”不然你为什么费了十年的心思,放弃江湖快意,只为了给他报仇。   听沈靖这么说,徐三娘竟颇感意外,反驳道:“我们感情是很好啊!”   想了想,叹口气道:“是不是因为我说‘死’这个字了?其实就和我称他的名字是一个道理。他一生潇洒,做什么事都随着自己性子来,自然不会怪我这样称呼他。”   原来余成风便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怪不得生出了徐三娘这般女儿,可是他又为何涉朝堂这摊浑水,而且还帮俞伯岚?   徐三娘看出来沈靖心中所想,摇了摇头,少见的蹙眉:“我不知道,我也一直想不通,他怎么会帮俞伯岚做事。——我实在想不出。”   出神一会儿道:“你都不知道他有多逍遥自在,我没出生的时候,他和我娘是一对神仙眷侣,两人一马,游遍南北江山,我家在蜀中,可我姐姐却是在祁连山出生的。”   “你还有个姐姐?”   提起姐姐,徐三娘神采奕奕的脸暗了下去:“嗯,有,不过我没见过她。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说话间落寞已是遮掩不住。   沈靖便不再问下去。   长久的静默,两人各怀心事。徐三娘的腿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地,在秋千上随意荡着。   沈靖道:“其实,我也有个姐姐。”   听沈靖提起姐姐,徐三娘停下晃动的秋千,专注的听沈靖诉说。她认真的样子有一种让人不忍破坏的宁静感。   “先皇子嗣淡薄,虽然只有三个儿子,女儿却有十几个。我这个姐姐和我一母所出,比别人更亲近些。”   他不说,徐三娘自然也知道,宫闱争斗远比江湖比武厉害得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能有一个亲姐姐,何其幸运。   “哈,我没和你提过我的母亲。他原本只是一个宫女,不知什么时候被我父皇瞧上了,生下我姐姐,后来又生下我,被封为嫔位。”   生下一双儿女,才被封为嫔位,这是何等辛酸,徐三娘安慰道:“她一定很爱你们。”   沈靖望向远方,仿若陷入了回忆:“是啊。她对我们很好,我和姐姐小时候的衣服鞋子都是她亲手做的。可是后来,却做不得了。”   “为何?”   沈靖的眼睛盯着广袤苍穹:“十年前,先皇去世,没有立太子,大哥和二哥蠢蠢欲动自相残杀,朕的叔父淮王在淮州谋反,北凉趁机扰我北方。为了快速平定乱局,求得十年和平,朕登基之后,把她——朕的亲姐姐,嫁给了北凉王。”   缓了缓接着道:“朕当时可以嫁别的姐姐,先皇女儿多得很,有比她更适龄的姐姐。可她自请出嫁,她说她自己愿意。——我知道,她不愿意,她是为了我,她怕我嫁其他母家有势的姐姐引起朝中不满。”   徐三娘起身走到沈靖身边,轻轻拥着坐着的沈靖。沈靖个子高,即使是坐在秋千上,头也到徐三娘的胸部。徐三娘这个举动是很不合适的——她并非他的什么人。   可她就是想这样抱着他,沈靖接着说:“这件事是瞒着母亲的,可她后来还是知道了。她不埋怨朕,却也不再说话。我知道,她是在怨恨自己,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娘家的势力,保不住姐姐。”   “其实保不住姐姐的不是她,是朕。”   “后来她哭瞎了双眼,再后来便去世了。——她去世前只想再见姐姐一面,可朕办不到。”   徐三娘轻轻的扶着沈靖的后背,柔声道:“不怪你,不怨你,你不要自责。”   恍若穿越了时光,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清晨,惠明公主一身喜服,红艳艳得像血。那一年沈靖已经登基,却像个垂髫稚子一般,躲在大殿的圆柱后面,既想见她最后一面,却又不敢过去见她,他怕自己忍不住改变主意。   惠明谴推了宫人,轻声地,用只有他们姐弟能听到的声音道:“弟弟,你不要自责,不怪你。——姐姐要走了,你不出来见见姐姐吗?”自沈靖登基后,她便只称他陛下,没有再叫过他弟弟,这是第一次,却也注定是最后一次。   他终是没有过去见她最后一面。   时隔十年,再次听到这样的话语,沈靖一时有些怔住,不知今夕何夕。如果之前对徐三娘的心意自己还不敢确定,那么现在,却是确定无疑了。   不止是为了这句话。   她明艳的红,飞扬的笑,跋扈的神情,娇嗔的话语。   更是因为她的出现,让沈靖有一种全新的感觉,就好像总吃面条的人一下子吃到了个饺子,而他又从未吃过饺子,遂爱不释手离不得了。   其实爱情是全没有缘由的。   知道了自己的心意,沈靖反而释然许多,前段时间恍恍惚惚,神思不宁,却不是为了朝政,而是为了她。   从见第一面,这个一身艳红的女子就闯入了他的心里,跪在街前,又执着又高傲。像个高贵的白天鹅。   再见,便是那夜琼林宴。又是跪倒在自己面前,一身素衣。同样的执着,只是更多了相惜的神情。她知道,他隐忍十年,终是要动俞伯岚的。   这一个月来,虽不说朝夕相处,却也是日日得见,一天未见便觉得少了什么似的,连后宫的那班妃子都很少再临幸。   这不是爱情是什么?   沈靖笑自己,初见已然留心,更何况这一月的相伴。   徐三娘却没有沈靖想的这么多,她只觉得沈靖表面上是光鲜的帝王,万人之上。实际他的辛酸与辛苦又有谁能知?   她向来脾气来得快取得也快,之前因不识字被沈靖怜悯的气愤早已烟消云散。现在,只剩感慨与怜惜。   娶谁做不得主,害了自己也害了俞九儿;嫁谁做不得主,害了自己的亲姐姐,又让母亲遗憾而死;朝堂十年来把持在俞伯岚手中,科举考试都做不得主,若不是赵昊搞出个大乌龙来,只怕现在的朝堂便有朱富贵之流为官,简直不敢想象。   两人各怀心事,都不知道自己忍了十年的话为何要对对方说。   半晌,徐三娘笑道:“陛下是因为我听了我讲的故事,便再讲一个自己的以做交换吗?”   说着放开沈靖,莲步轻移,坐回了原来的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荡着。   “不是。”沈靖坚定的道,“我想与你说,是因为你是你,徐三娘。”   徐三娘一怔,随即转头,看了看沈靖,又垂下眼帘道:“是吗?多谢垂青。”   沈靖觉得,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远了许多。   但他不急,他一旦认定的事情,便不会变。如同他要和俞伯岚斗,哪怕隐忍十年也在所不惜。   他认定了徐三娘,那徐三娘就是上天入地,沈靖都能把她寻回来。   沈靖看着徐三娘低垂的眼帘,道:“清凉殿东殿,你不是垂涎那里许久了,日后你想去只管去,不必通报。”   清凉殿东殿,是沈靖平时处理政务和读书的地方,存书甚多,偶尔也在那里召见大臣,但还是在主殿的时候多些。上回他就把主殿借给徐三娘和陈巽。得知陈巽给徐三娘写了休书之后,更是百味杂陈,怪陈巽不知好好珍惜,心头却涌上了一种别杨情绪。   现在他知道了,这种别样情绪叫做自己有机会了。   徐三娘确实肖想那里许久,听沈靖这么说,抬头瞪着一双大眼睛,不敢置信的道:“真的?”   进清凉殿东殿而不必通报,至今只有一个,溪流。   连俞九儿都没有这个待遇。   沈靖笑道:“自然是真的。怎么,朕难道会骗你不成?”   徐三娘早就像是一只吃到蜜糖的小熊,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看沈靖在对面笑吟吟的望着她,捧着他的脸就亲了一口。   原来徐三娘近日和俞九儿身边的宫女玩儿惯了,俞九儿不喜何人接触,徐三娘一开心,就捧过小燕儿亲一口。   弄得小燕儿每次见到徐三娘都跟黄花闺女见到采花大盗,恨不得背后长俩翅膀逃走。无奈俞九儿喜欢看徐三娘任性撒娇,小燕儿便只能牺牲自己成全主子了。   待反应过来对面是沈靖,看对方脸色仿佛没有发怒,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沈靖白白捡了个吻,心里美滋滋的,却暗想她这一开心就亲人的毛病可不好,对面是自己就罢了,若是别人怎么办?——迟早找个机会给她改了,只许亲自己。   “多谢你!”同样是谢,这声谢沈靖听得是通体舒泰心满意足。      ☆、广安大旱      永熙十一年夏,广安大旱。   老天爷好像要专门考考新任的广安县令陈巽,仅仅一山之隔的永安县要雨老天便下雨,要晴日头便出来,偏偏广安县接连三月,滴水未下。真真是愁煞羡煞广安县的老百姓。   渐渐便有流言传出,说什么都是新任知县名字不好,你看看咱们原来的县老爷楚云生,人家名字好,云生,到哪哪有雨。   一开始这流言还仅仅是感叹当今县令名字,后来一传十十传百,便免不了变质发酵,加上些富有生活气息和传奇想像的再创作。   于是陈小莲听到的版本是这样的:话说县令陈巽进京赶考之时,夜宿河边垂柳旁,梦中与一龙女巫山云雨,好不快活,龙女对陈巽动了真心,许约一生一世,谁知县令大人梦醒便把人家忘了。于是龙女发怒,陈巽任县令的广安县便难得的大旱了一场。   说者神乎其神,仿若亲耳听亲眼见着了一般,听者虽未全信,却也难免心里犯嘀咕:原来今年大旱是新县令的罪过。   就连一向对新县令十分有好感的李家娘子和孙家娘子都驻足而听,神情惶惶然。   陈小莲回到广安县府时天已经擦黑,陈巽借着烛光在写些什么。陈小莲不好打扰,等陈巽放下笔,抻懒腰时才走过去,自然而然的帮陈巽捏肩,一边捏一边说:   “你要的墨我买回来了,你看看是不是这种。买了些鸡蛋,和一只老母鸡,给你补补,你最近瘦了许多。还有,你上回说想吃莴苣,今日没买到,明日再去看看。   陈巽享受着陈小莲的按摩,闭目温言道:“买没买到,什么要紧。”   陈小莲笑道:“要紧得很!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要吃樱桃,可刚刚开春,哪有什么樱桃,你就一直闷闷不乐。足足的等了两个多月,樱桃熟了,吃着了,才好了。”   她一板一眼的嘲笑陈巽,三个“了”字脱了飘逸的长音。   陈巽也不反驳,只是笑。   这陈小莲乃是广安县上一任师爷陈小湖的妹妹,陈小湖和楚云生就好像是树根和树干,打人的板子和打人的手,那是分不得的。别说楚云生去了永安县,便是上了天,陈小湖也只会跟去,绝无怨言。   是以楚云生去了永安,陈小湖也屁颠屁颠的跟去了,完全忘了自己的妹亲妹陈小莲。   陈小莲倒是很有妹妹的自觉,哥哥走了,她便代替哥哥等新任县令,谎称自己便是广安县的师爷,说得有板有眼,容不得陈巽不信。   后来陈巽虽知道了真相,无奈自己已经被陈小莲伺候得通体舒泰,再也离不得了。   陈小莲忽的严肃道:“近日的传言,你可听说了?”   陈巽道:“听说了,不就是对龙女始乱终弃吗,倒是个好话本。”   “那,你到底有没有”   陈巽奇道:“有没有什么?”反应过来,已是满脸笑意,促狭的说:“呃,我做的梦太多了,也许,真的有这个梦?”   他用的是反问语气,陈小莲却是关心则乱,手放在陈巽肩头,再也不捏了。   陈巽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陈小莲的手是常年干活的手,虽正值十七岁的年纪,手上已然有些许细纹,摸在陈巽手里,却只觉安心:“你放心,没有的事。”   陈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她说“你放心”。   身后的人怔了怔,随即又是一顿好按摩,轻重缓急,力道拿捏得十分舒服。   陈巽舒服得“嗯”了一声,笑道:“那时候我还是有娘子的人,便是梦到了龙女,也是不可能许一生一世之约了,岂不辜负了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小莲手上又乱了节奏,心道:那现在呢?没了娘子你还肯和别人许一生之约吗?   陈巽专注于刚刚写成的书信,没有注意到陈小莲的异样。   这封信是写给徐三娘的,或者说,是写给当今皇上的。   广安县大旱三个月,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陈巽多次上奏折都无果。他想,也许奏折根本就没有呈给皇上。   事实上,奏折确实没有一封到了沈靖眼前。地方奏折先呈给俞伯岚然后再到沈靖,已是成了惯例。   俞伯岚看到陈巽请求赈灾粮食的折子,想了想,便没有给沈靖呈上,不知是因为陈巽没有受他的拉拢而报复,还是存了别的什么心思。   其时已经成为俞家宗室女婿的陆春秋看着俞伯岚的样子,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寒意。若是当时自己没有听从俞伯岚,是否也会被这样对待?   盛夏。当宫里的女人们终于弄清楚失宠的原因时,徐三娘的日子已经相当的滋润了。   每日早晨,由管事张福亲自从栖梧宫领到清凉殿,因为徐三娘不喜坐轿,这一路上都是走着的。   徐三娘每天见到张福那圆润滑稽的身体都忍不住发笑,发笑之后便会开始问话,诸如“总管,你好像一块红烧肉”——在张福走得急,脸上百里透着红的时候;“张总管,你每次进清凉殿是竖着进去的吗?会不会卡住啊?”;“总管您慢些,我在后面瞧着您的肉都要颤掉了。”   张福知这人深得帝宠,不好和她计较,可又实在受不得她每日的玩笑——不知是真讨厌自己,还是本就促狭。   总之在张管事第五次向沈靖声泪俱下的哭诉之后,沈靖觉得,为了这公公的下半生,还是换个人为好。毕竟张福最近都气得快秃顶了。   沈靖便改派了溪流去接徐三娘。徐三娘打心眼儿里是有些怕溪流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女人的直觉,大概是溪流长得不想太监,如果能长出胡子的话,更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吧。   她不敢亵渎溪流,只好憋着。   到了清凉殿东殿,话也不多说,该整理奏折依旧整理奏折,该看书依旧在午后懒猫一样趴在榻上看书,只是再也没有“哎,你看,这个大臣写的字像是蛇爬过去的——比我的都不如。”;“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可不是嘛,漂泊无依,湖海浪迹,终有那一日。照他这么说,倒不是远行,而是归家了。”   她不出声说不喜欢,却事事都让沈靖觉得她不喜欢,到头来如坐针毡的还是沈靖自己。沈靖决定痛定思痛,不能为了张福的秃顶而伤害了自己的爱情。   翌日,沈靖又派了张福去接徐三娘。徐三娘看着张福肥肥胖胖的脸蛋,就差没一口咬上去了。   捉住身边正在打哈欠的小燕儿,一口吻了下去。张福看得瞪大了眼睛,不大点儿的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小燕儿早已见怪不怪,因为张福太没见过世面,赏了他两个白眼作为纪念。   俞九儿在旁看着只是笑。   晚上沈靖通常亲自送徐三娘回栖梧宫,却只送到门口,从不进去。当然,徐三娘也不会邀请他进去。   一路上或是借着月光,或是借着灯光,两人漫步,倒也有些意思,只是徐三娘一直像一块不开窍的木头,捂不化的冰。当你觉得她开窍了,往里一看,还是木头;当你觉得她融化了,里面却仍旧是冰。   沈靖无奈,却也爱煞了这样的徐三娘。   夜里,就是徐三娘和俞九儿的幸福生活了。这半年来,在徐三娘的影响下,俞九儿已经不是十分惧怕和他人的身体接触,有时甚至能和徐三娘互相咯吱着取乐。   徐三娘隐约猜到些发生在俞九儿身上的事情,但俞九儿不说,她也不问,她相信自己会陪俞九儿走出过去的阴影。   只是,她想得太过简单了。此是后话。   这样,徐三娘白天和皇帝在一起,晚上和皇后一起睡,真真正正成为了坐拥帝后的女人。   后宫的其他嫔妃们恨得那个惊天地泣鬼神,咬碎的银牙估计都能绕着宫墙转圈了。   在泼掉兰嫔送来的混了巴豆的莲子羹时,徐三娘想,我没有被俞伯岚害死,不会反倒被这些妖精害死了吧!   一阵恶寒,毛骨悚然。   其实,她知道,关于自己为什么没有被俞伯岚害死这件事,多半是俞九儿的功劳。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窗棂,照进徐三娘斜倚着的软塌上。   “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不知怎的,徐三娘就想到了这首曲,吟了出来。   沈靖刚好处理完政务,端了一杯君山银毫递给徐三娘,顺便也在榻上坐了。   徐三娘喝了一口茶,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她不会品茶,也喝不出好坏,只当解渴就是了。   拿脚踢沈靖:“热”   言下之意送完茶就回去吧,我自个儿在这舒坦着呢。   沈靖却不以为意,赖在这不走。   徐三娘觉得,沈靖不愧是君王、皇帝、天子,连脸都比别人大些。   “你又发什么感慨。”沈靖指的是徐三娘乱吟诗这件事。   最初,徐三娘来到清凉殿东殿,沈靖以为他还是第一次见面那个连状子都不会写的三娘,非常屈尊降贵的打算亲自教她,结果人家徐三娘脖子一挺,表示自己师从当朝状元陈巽门下,还非常不地道的给沈靖背了首诗,以示自己也是文化人,弄得沈靖哭笑不得。   不过徐三娘学什么都极快,沈靖高兴之余还有点儿自豪:毕竟是朕看上的人啊。   徐三娘也渐渐的原谅沈靖初次见面对自己不识字的可怜了。   徐三娘道:“没什么感慨,就是觉得应景。”   沈靖笑道:“现在梨花早落了,你这曲,足足晚吟了两个月。”   徐三娘秋水横了沈靖一眼,沈靖便识趣的闭嘴微笑,徐三娘也笑了。   就在这时,一只鸽子非常不识情趣的落在了窗台上。      ☆、借粮遇险      鸽子通体灰白,看在陈巽眼里却是不招人喜爱的样子。同时他心中还有个疑问,暗阁在京中布防那么久,说是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这么大的鸽子,难道暗阁集体眼瞎?   徐三娘在看到鸽子的一瞬间非常惊奇,她轻轻的抚过鸽子的羽毛,刚要说:不知谁家的鸽子走丢了。   却瞥见鸽子灰白的脖颈上有指甲大的嫣红,一瞬间想到了广安县梨花街上王二牛的妻子,是了,她爱养些鸽子,还托过自己照看过王二牛。   这鸽子,极有可能是陈巽放来的。   如此一想,再不犹豫,伸手向鸽腿上取出叠成长条的信。   展开,只有寻常信纸一半大小。徐三娘边看脸色愈加阴沉,到最后把信给沈靖的时候,已经是黑云压城了。   “是写给你的。”   信上并无多言,只是简单陈述了广安县三个月来的旱情,称若是撑不住,便向临县永安借粮,皇上不用为难。   陈巽没说奏折被扣的事,沈靖却也猜得到,陈巽是该有多无奈才选择用鸽子传信的方法。   翌日早朝,沈靖称自己昨日做梦,梦见龙王不给北地降水,于是自己把龙王大骂了一顿。醒来觉得北方可能确实有旱情。不知道众位爱卿有何高见。   众位爱卿眼观鼻鼻观心,哪里有什么高见,还是俞伯岚说这是皇上您圣心照耀,连龙王都不敢不听您的话,这是万民之福啊,想来今年定不会有旱灾。   沈靖的众位爱卿连忙附和。   沈靖巡视一圈,道:“状元陈巽自当了广安县令后便再也没有给朕上过奏折。读书人嘛,心气高,朕也不在乎。可朕却不知道广安县的人民过得好不好。”   看了看默不做语的俞伯岚,又看了看角落里一点儿都不起眼的陆春秋,道:“陆春秋陆爱卿,你和陈巽有同榜之谊,你代朕去看望看望广安县民如何?”   陆春秋没想到皇帝非但没有提俞丞相私扣奏折的事,反倒是让自己这个俞党去广安县,一时猜不透皇上的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不敢作答,只说:“陛下圣明,臣和陈巽确实有同榜之谊。可臣供职刑部,实在是与巡查灾情无干。”   沈靖道:“不相干,朕任命你为钦差大臣,你只放心去就是了。——只是,朕叫你去却不是巡视灾情,广安并没有报灾,何来灾情一说?朕只是许久没有广安县的消息,着实惦记广安县民,这才叫你去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陆春秋即使不想,也少不得要去了。于是跪下接旨。   下朝后,陆春秋便到了俞府。   见着俞伯岚,常红刚刚端上茶来,陆春秋便道:“俞相这次可是定要帮我!”   俞伯岚道:“何事?”   陆春秋连忙压低了声音道:“俞相你知道,这广安县确实有灾情。圣上派我为钦差大臣,却又不叫我巡视灾情,这可怎么说?”   俞伯岚喝了口茶,叹道:“你只管听皇上的就是了。”   陆春秋摸不到头脑。自从他抛弃了本心,趋炎附势跟了俞相以来,就不再是之前那个敢作敢当书生意气的陆春秋了,做事之前总是要放在心中称一称,算一算,这么做到底值不值,怎样才能获取最大利益。   人若是丢了良心,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没有想的那么难。   沈靖的意思,俞伯岚自然是知道的。他恼自己私扣奏折,更恨自己有着私扣奏折的能力。   沈靖定是知晓了广安县的灾情,他知道,却不能说破,打破和自己的平衡。于是只好借视察民风的由头派人去广安,偏偏选中了自己这边的陆春秋。若是陆春秋包庇灾情,等灾情曝光后俞伯岚便少一臂膀;若陆春秋如实上报,那便是对俞伯岚不够忠心,沈靖不动他,俞伯岚也是留不得他的。   无论如何,陆春秋都会成为弃子。这是沈靖所想,俞伯岚却不想叫他如愿。   可俞伯岚忘了,沈靖最大敌手,是他,而沈靖此举的最终目的,也是他。   私压奏折,弃一县之民于不顾,这个罪名,以前的俞伯岚自然不怕。可如今沈靖早已对发难,这罪名能不能安在俞伯岚身上,怎么安,就大有门道了。   沈靖只盼着陈巽有能力多撑些时日。   陈巽是很想多撑些时日的。可三月无雨,流言大街小巷都是,若是再不做些什么,只怕他没被龙女收去,先被愤怒的百姓收走了。   这日阳光明媚,鸟语花香,陈巽带着陈小莲上了路。   他们的目的地是永安县,目标是访亲兼借粮,后者比较重要。   二人雇了一辆马车,没有车夫,陈小莲就自告奋勇的赶起了马车。   到得永安县,先是找到了那个舍弃了妹妹的陈小湖,陈小莲对他大加批判,声泪俱下,陈小湖当即觉得自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简直不应该存活于世,理当自裁谢罪。   在他拔刀霍霍向自己的时候,陈巽又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他知道原来除了自裁谢罪还可以换一种方式弥补过错。   那就是,说动县令楚云生,借粮给陈巽。   看到陈巽这样对陈小湖,陈小莲就一个感受:果然状元郎是不一样的!   她哥哥陈小湖也算是个读书人,屡试不第,后来被楚云生发现做了师爷,便一直对楚云生心存知遇之恩,很是忠心。   由他出面,不怕楚云生不借粮食。   谁知到知县府,楚云生却不在,说是今日是他亡妻的忌日,上山烧香拜佛斋戒去也。   不过仆人说楚县令猜到今日会有贵客造访,于是留了一张纸条。   陈巽打开一看,仰天大笑,纸条上说借给广安一千石粮食,凭这张纸条找陈师爷领粮。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陈小莲都替陈巽松了一口气。   可他们都忘了,天上掉馅饼也要嘴能张得那么大。   当天下午,陈小莲赶着马车拉着陈巽,陈小湖在后面指挥一对军士压着一千石粮食,浩浩荡荡的回广安县。   一路莺啼燕舞好不快意。   他们不知道此时广安县衙内,钦差大人陆春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再往前行,便是广安县地界,陈小莲从马车中伸出头,对后面喊:“哥哥,前面就是广安啦,你回去吧!”   陈小湖也喊:“不急,我把你们送到县衙再回去。”   就在这时,陡然生变。   只听呼啦啦一片马蹄声,喊叫声,前面黄沙漫漫,驾车的陈小莲不禁挡住了眼睛,陈巽一把将她拖进车里,挡在了她前面。   陈巽的面前,是黑压压一片人马,多,只知道比自己身后压粮食的兵士多得不知几倍。   陈巽的第一个反应是粮食,不能让他们夺走粮食。   他回头大喊:“陈小湖,保护粮食快撤!”   但他忘了陈小湖也是个读书人的事实。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陈小湖现在很想指挥兵士快撤,可他的马受惊了,于是,他屁股着地摔了下来,晕了。   陈巽猛然想起,永安广安交界处,二十年前,自己的父母不就是在这里遇的贼人?而徐老汉的妻子,不也就是在这里丧命?   果然天道好轮回。   只是不知当时仅仅有五个匪徒,如今为何有这般阵仗,这些土匪,和当年那几个匪徒到底有没有关系?   电光火石之间,陈巽转过无数个念头。   为首的大汉骑在马上,是个标准的土匪相貌,头发胡须皆微虬,身上穿一件黑色短打,看不出年龄。   他身后跟着两人,骑着马分列两侧。   左边的身材很瘦,却绝对不弱,他那只流星锤只怕有千金重;右边的却是个书生打扮,只是一双细长的眼睛看人却没有半分感情,好像在打量器具一般。   瘦子对大汉道:“大当家,劫不劫?”   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却绝对不是男人的声音。——原来这瘦子竟是个女的。   大当家没有回答,驱马上前,先是看了看后面的粮食,连看都没看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军士。然后调转马头,看了看陈巽和被他护在身后的陈小莲。   陈巽脸已经被烟尘抹黑,却傲骨依旧,身子挺直;陈小莲虽怕得发抖,却是一滴泪也没落。   大当家饶有兴致的打量这两个人。   书生也骑马赶来,对大当家道:“那几个兵士放了吧。这人能押着那么多粮食,还有兵士,只怕是官,留不得。”   大当家点头,后面的小喽啰上前将几个兵士打得落荒而逃,也不去追。   终于,陈巽开口道:“好汉。你们身在此地,想必也知道今年永安大旱,这一千石粮食,是我从永安借来的救命粮。我的性命无关紧要,还望各位绿林中的豪杰,能在我死后将这些粮食运回永安,以解灾情。”   书生嗤笑:“永安旱不旱关我们甚事?你死了之后,我们定是将这些粮食据为己有,送回永安?你当我们是慈善堂的吗?”   言罢大笑。   瘦子却道:“性命无关紧要吗?那你身后这位姑娘的性命,也是无关紧要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警:下一章有QJ戏码,雷的可以不用点开啦,么么哒~   ☆、绑了上山      陈巽怔住。他是觉得自己的命和广安灾民相比不足惜,可陈小莲呢?她何其无辜,要陪自己丧命。   瘦子看他出神,嗤笑一声,不再理睬陈巽。   大当家沉吟道:“你这些粮是为了救广安的灾情,那你莫不就是广安县令?”   陈巽也不隐瞒,直言道:“正是。”   他想赌一把。这些匪徒据传杀人不眨眼,可陈巽觉得他们还没有胆子杀朝廷命官。   杀朝廷命官,就意味着与朝廷对抗。一个山寨几百号人,和朝廷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果然,那大当家不再言语。书生本想让大当家直接杀了陈巽,听到陈巽说出自己身份,知道大当家在犹豫,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半晌,大当家哈哈大笑:“小五、金兰,咱们这些年可还没有劫过朝廷命官——”吩咐众喽啰:“绑了上山!”   原来那细长眼的书生叫小五,瘦子叫金兰。   大当家本欲放陈小莲回去,便让她回去给广安县衙报信,谁知陈小莲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大当家,也不惧怕,泪水还在眼眶里打着旋,就是不掉下来:“我不去!”   陈巽道:“小莲,听话,快回去,你搬来救兵才能救我!”   陈小莲也是个倔的,脾气上来竟是连陈巽劝都没有用:“我就是不回去!”   劫匪们可没有功夫看他俩这你侬我侬的戏码,捆上两人,押粮上山去也。   陆春秋已经在广安县衙一天,从旭日东升等到烈日当空,再到金乌西坠,再到月上中天。饶是脾气再好,也不得不生气了。——更何况从到广安县衙,他就没吃过饭!   陆春秋是个文人,一杯一杯的茶喝下去,他都觉得自己成了头牛。可不喝又不行啊,原因无他,一个字:饿!   人是铁饭是钢,他陆春秋又不是铁打的。但人家主人不回来,县衙里的小吏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就是不给他上饭和菜。   可怜堂堂榜眼、刑部主事、钦差大臣,就这样活活的饿了一整天!   当他不知第多少次想出恭时,刚一起身,就觉得脸边搜的一下,一股冷风划过。   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冷风,乃是一把箭,堪堪擦过他的右颊,射进右边的墙里。   陆春秋的第一个反应是谋杀,有人要杀他。惊惶四顾不敢动弹,后来忽然想到,这支箭的威慑作用恐怕比谋杀作用大些,不然他早已成为箭下亡魂,还哪里有命还在这里惊慌。   于是他整整衣冠,状若平静地拔了拔箭,纹丝没动,再拔,箭倒是□□了,却把自己摔了个屁股朝下,疼。   但等到他看清箭上串着的信时,别说屁股疼了,心都凉了大半。   “快来人!你们的县令老爷被绑了!”   陈巽被押上山,路过寨门口的时候很长心眼地看了一眼竖着的旗,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大字:黑风寨。   陈小莲和陈巽关在一个屋子里,可自打进去后这姑娘就没拿正眼瞧过他,陈巽知是自己先前让她走,伤了她心的缘故。   女人啊,怎么这么容易伤心。——若是徐三娘,绝不会做出这等以身犯险之事,定会回去再设法营救自己。   意识到他拿徐三娘和陈小莲做比较时,陈巽很想打自己一巴掌。   黑风寨议事厅,大当家坐于主位,很是潇洒随意,一只腿在座位下面,另一只则大马金刀的屈于座位之上。   他抬头看看一旁侍弄花草的金兰,又看看坐着不说话的小五,道:“绑了广安知县的事,你们怎么看?”   话音未落,就听见小五不耐烦的对金兰嚷嚷:“就知道弄你那花,伺候它比伺候你那脸蛋还精细。它开过花吗?”   那盆仙人掌当然从未开过花。   金兰不理小五,连动作都没停下,一贯的行云流水干脆利落,浇水、除草、打理枝叶。待做完这些后,方回大当家,眼睛却没有看他,依旧盯着那盆不开花的仙人掌:“大哥,黑风寨您是当家的,我听你的。”   转过头去,深深的看了大当家一眼,眼中意义未明,小五却看到了她眼底的薄冰般脆弱的哀伤。——只有和大当家说话时,她才像个女人。   小五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年他们五兄弟还光着屁股时便结拜,大家一直都没有名字,大哥、二哥、小五这样的乱叫,只有老三是个女的,便叫了金兰这名,意为不忘义结金兰。   如今,却是二哥和四弟都已去了。   小五想得出神,大当家问他:“小五怎么看?”   “大哥听我的?”这话已经有了些挑训的味道。   金兰皱皱眉,没说话。   小五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那边大当家道:“说不说在你,听不听在我。”   小五点头道:“正是这话,所以我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站起身伸了伸懒腰,“时候不早了,我回去睡觉了。”   经过金兰身边时顿了顿,终是无语而过。   他听到那个被称为大哥的人在他背后说:“自古民不与官斗,更何况……老二和老四……”   小五站住了,大当家没有再说下去。   小五没有转身,笑道:“更何况老二和老四也不是广安县令杀的,是也不是?”   大当家不为所动:“确实不是。冤有头债有主,杀他们的是现任永安县令楚云生。”   小五转身:“所以你打算放了他?”   大当家道:“是。”声音不大,语气却坚定。   自始至终,大当家的话都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小五笑着退了几步,“好啊——”转而看着金兰,“这样你还听他的?”   金兰不语。   小五点头,语气中有一种疯狂和决绝,与他细长的眼睛、温和的面容很不想称:“好、好,好得很,放可以,只是不能那么便宜他!”   大当家语调变得严厉:“你别动他!”   良久,小五点点头,声音哑得金兰听着都心疼:“好,我不动他。”   小五走后,金兰也欲走,大当家道:“你也要走?”声音中竟隐隐有些不安。   金兰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既可知意,自然能感觉出他声音中的情感,可她却不能说,连安慰都不能,他是爱眼前这个男人,可也不能对不起地下的二哥四弟。   于是她选择不说。   大当家的语气有些急切:“二弟四弟的仇我会找楚云生报。可我们不能滥杀无辜——”   话还未说完,就被金兰打断,她的声音不似一般女子尖细,自有股子粗豪:“大哥!我们是土匪,杀人越货,滥杀无辜的事情还少吗?你到底为何要放了那广安的破县令,你心里明白!”   “金兰,你这么看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受伤。   金兰别过脸去,不答话。   “回答我!”已经换成了命令的语气。   不是,我不是这么看你,我知道你是想给兄弟们找个正当的出路……可……   她是山上长大的野孩子,打架骂人跟家常便饭似的,却说不出这等衷肠。   正在他愁肠百转苦思冥想该怎么解释时,那边厢大当家发话了:“你走吧。”   金兰此时却不想走了,她站着不动。   大当家走下去,在离金兰一步之遥站定,伸手搭住她的肩,道:   “金兰,我们是土匪,杀人越货是没少干,但我们不能的滥杀无辜。——当年我父亲若不是连妇人怀中婴孩都不放过,又怎会被那妇人丈夫砍死?冤有头债有主,做土匪也有土匪的规矩。”   提起父辈往事,金兰和大当家都沉默不语,半晌,大当家道:“回去吧。明天广安县就要来人了,咱们把县令还回去。——去睡吧。”   明天就把县令还回去,可前提是,他得熬过这夜。   或者说不是他,而是陈小莲。   当细长眼睛的男人踢开门,把陈小莲拽出去,并对陈巽露出一个诡异狰狞的笑开始,这夜注定是一个难熬之夜,无论对于陈巽,还是陈小莲。   陈小莲的叫喊已经由最初的激烈高亢变为声嘶力竭,陈巽顾不得被小五踢得那两脚,爬起来推门,可这门又岂是一个书生就能推开的?   平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在陈小莲越来越微弱的呼救声中,竟然生生砸开了门!   他不顾一切的向隔壁跑去,踹开门,正是一副他最不愿见到的惨象。   小五看到他,竟笑了出来:“行啊。我倒是低估了你,竟跑了出来。”   陈巽只顾看着倒在地上的陈小莲,一时间不忍、自责、心痛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他去揪打小五,想把她从这魔抓下救出来,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当他被小五按在地上暴打,最后竟绑了堵住嘴的时候,不止亲耳而是亲眼见到陈小莲被侵、犯的时候,苦读圣贤书的陈巽第一次想杀人。   夜,再难熬也终会过去。   陈巽挣扎着爬到陈小莲旁边,解下自己的衣物裹住陈小莲,东方已渐渐发白。他把陈小莲紧紧的抱在怀里,额头贴着她的额头,他想说什么,想说对不起,想说的太多,反倒一句也说不出口。   陈小莲闭着眼,脸色苍白,但陈巽知道,她醒着。   陆春秋连夜将县令陈巽被绑的事报告朝廷,让穆州府借一千精兵,定会将县令完好无缺的救回来,另外还简单的提及了广安确实三月无雨情况属实。   消息到时已是快到早朝时间,溪流正服侍沈靖穿朝服。   原本这个时候徐三娘都还在栖梧宫睡大觉,但今日不知怎么回事,胸口总是不安得很,夜里几次惊醒。她以为沈靖出了什么事,便一大早急忙忙的感到了清凉殿,张福见到她的时候都要给她跪下了,心道这小姑奶奶今日终于不用我接了谢天谢地。   徐三娘怎会不知他想些什么,却也没空理他,连白眼都懒得翻。   直直的进入清凉殿寝宫,发现沈靖完好无事,头发都未见得少几根,精神得很。   徐三娘的心算是稍微稳了稳,不安感却是越来越浓,沈靖笑问她今日怎么来这么早,是不是做恶梦了,她都一笑敷衍而过,也不答话。   直到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呈上,徐三娘这颗不安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我要回广安。”一句话,不是命令更不是询问,只是简简单单的陈述。   沈靖的脸却一下子沉了下去。      ☆、千里相救      溪流见状,赶紧屏退宫人,自己也下去了。   沈靖强笑笑,拉着徐三娘坐下:“陆春秋虽与陈巽不和,但他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做手脚,你放心,他定能将陈巽救回来。”   徐三娘道:“我知道,可这世间没有什么保准的事情。我自己去一回,放心。”   沈靖想说你放心了可我怎能放心你,但这话他却说不出口:“穆州府的兵士训练有素,一千精兵对付几百蟊贼,已经是大材小用,朕马上让史桂茹调两千兵士,确保万无一失。”   徐三娘想了想:“陈巽借粮回来,这件事只有广安永安两个县衙知道,土匪是怎么得到的消息,怎么就那么算得那么准?——这件事情一定另有蹊跷,你派两千精兵很对,如果这个土匪窝真有什么问题的话,只怕两千也未必够……”   “三娘,你这是关心则乱!”   听出了他话中的怒意,却刻意忽略了那几分醋意,徐三娘微微一笑:“也许吧。”   想了想又道:“永安广安交界处的匪患少说也有二十年,楚云生是个能管事的,怎么也不管一管?这次县令被捉,朝廷定是不能留这个土匪窝了,究竟对谁有利?”   沈靖原本觉得徐三娘对陈巽太过敏感关心,那句话很是有几分吃醋的滋味在里面。但听徐三娘这样说,也隐隐觉出了不对:匪患存在二十年,为何没人管?民不与官斗,却为何要劫县令,直接放回去不是更好?   疑问越来越多,他皱眉沉思,手指向吹笛子一样在桌上来回变换敲击,徐三娘知道,这是沈靖想事情的表现。   徐三娘只能等待,尽管她内心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现在就生了一对翅膀飞回广安。   “好,你和谁去?”这就是答应了。   徐三娘一笑,露出整整齐齐八颗牙齿:“何简。”   何简也在家里穿戴上朝的衣冠,他跟小童两个都是睡眼惺忪,朦胧间只觉鼻子上一阵重压,有些喘不上气来,睁开眼一看,好家伙,那小童闭着眼睛把发冠往他鼻子上按。   这下他可算是清醒了,把发冠拿下来,刚要弄醒小童,就听外面一阵喧闹。   “怎么了?”   一个花枝招展的丫鬟进来禀报:“回老爷——”   “嗯?”   丫鬟赶忙改口,自家老爷不爱人叫他老爷,偏偏爱让人叫他“公子”。   “回公子,外面有一个自称徐三娘的女子要见您,小厮说您正准备上朝谁也不见,她,她就踹了那小厮,杀将进内院了。我们拦不住啊。”   言罢泫然欲泣。   何简笑道:“你们能拦住她就怪了,就连当今圣上都未必能拦住她!”摇摇头,“罢了,我去会她一会吧。——交友不慎啊。”   等何简知道徐三娘的来意之后,更是唯有叹一句“交友不慎”了。——还未及梳洗就被徐三娘拖上马,一路快马加鞭昼夜不停风霜辛苦不说,更重要的是他竟来不及带他那形影不离的小童!   离了小童,何简日日以泪洗面,见花伤心,徐三娘却是一身轻松,连带见何简那双桃花眼都顺眼了许多,摇扇子也不是故作风雅,而是大名士自风流了。   如此苦行,终于在当天半夜到达广安。   何简的臀部已经被马鞍隔得血肉模糊,还好徐三娘备了金疮药,在城外林中找了一处干净的石台给他上药。   何简趴着,一边“哎呦疼死我了”,一边偷偷的拿眼睛瞄徐三娘,心道这可真是个奇女子,给男人屁股上药都不带害羞的?   谁知在上好药穿上裤子之后,徐三娘猛拍一下何简那伤痕累累弱不禁风的屁股,道:“好了,起来吧。”   不等何简呼痛,自顾自的走着:“再骑马你那屁股就成饺子馅儿了,实相的就快点儿跟上。”   何简知道这是徐三娘体谅他那屁股之意,心下感激,忙一瘸一拐的跟着。却想,我这屁股就是真成了饺子馅那也是饺子馅中的极品,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吃一口想两口!   那边厢黑风寨下,三千穆州军把黑风寨围个彻底,里里外外密不透风。   沈靖到底是听了进了徐三娘的话,竟派了三千军士剿匪。   双方已经对峙了一整天,晚上暂时休息。   徐三娘领着何简十分丢人的进军营大帐时,里面除了陆春秋还有穆州军的一个副将,名唤谢辉。   陆春秋见到徐三娘,脸上有一瞬间的尴尬、慌乱和无措,却在看见她身后何简时变成了一腔怨恨。   陆春秋恨何简,恨他仗势欺人,恨他折辱自己,恨他凭什么托生在富贵之家。   何简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只是屁股疼痛,这嬉皮笑脸看到陆春秋眼里变成了呲牙咧嘴。   他不理何简,只道:“三娘,许久不见。”话里的温柔做不得假。   徐三娘道:“是啊,自那次浓翠楼——哦,不对,是琼林宴后就再也没见过你。”   她有意挖苦,说完也不管陆春秋脸上的颜色,径直走到谢辉跟前,施礼道:“这位可是穆州府的将军?”   谢辉亦抱拳:“在下乃是穆州府副将,姓谢名辉。”   徐三娘道:“很好!我带了皇上口谕,还请谢将军接旨。”   谢辉久不在京,自然不知道眼前女子是谁,见她一身轻便装束,红色箭袖,英姿飒爽。只觉得她说话办事说不出的爽利干脆,且又带了圣上口谕。当即跪下接旨。   谢辉听命于史桂茹,而史桂茹又是为数不多偏向皇帝的刺使。   他自是比别人更听听皇上话些。   徐三娘道:“皇上口谕,务必保全广安县令陈巽性命。”   此言一出,屋里的三个男人,有两个都知道这口谕是为了谁。   陈巽再重要,不过一届状元,一任县令,陷入虎口,作为弃子被舍弃也是常有的事。   但徐三娘不想他死,所以沈靖也就不要他死。   谢辉脑子没有那两个文人转得那样快,只觉得皇上派了个女人来不说,还传了个不要县令死的口谕,可见是对这位县令足够重视了。起身后,徐三娘让他在椅子上坐了,详细询问这一天来的情况。   连他自己都没觉得堂堂一个副将和钦差被一个女子支配有何不妥,许是因她带着皇帝口谕而来便格外高看一眼吧。   徐三娘问的仔细,他答的也认真。陆春秋时不时在旁补充,但迟钝如谢辉都发现,徐三娘好像很不愿意和陆春秋对话,总是把话头引到自己身上,再继续对话。   何简何等人儿,自是看出了谢辉疑惑,心道:若是你救的狗非但不知感恩,发而跑到你最恨的人那儿冲你摇尾巴,你还愿不愿意理他?   何简虽不知道徐三娘的真实身份,但他知道,徐三娘对俞伯岚定是恨极了的。人的眼神骗不了人。   原来今日一早,谢辉便调了三千军士围寨,那大当家却也好说话,只道你们不是想要你们的县令吗,他在这儿还得吃我们山上的粮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子要也没用,我还给你们;但粮食是我们兄弟辛辛苦苦劫来的,却是不能还,你们广安县闹了旱灾,应该找你们的皇帝老子要粮,我这山头的老子却管不了你们!   经过几轮叫骂,讨价还价,双方终于达成一致:穆州军暂时不要粮,只要人;黑风寨暂时放人,不必还粮。   讲到此处时,陆春秋道:“这黑风寨说来也奇怪,放了陈大人,可不就没有了筹码?他以为劫了粮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徐三娘看了看陆春秋,问谢辉道:“你怎么看?”   谢辉沉思半晌:“确如陆大人所言,放了人质,黑风寨几百号人,我三千精兵不出半日就能攻下。真不知这大当家是怎么想的。”   “那为何没放成?”   “原本他们已将陈大人送下山,谁知走到半山腰,不知哪里来的一支羽箭,堪堪射进——”   “射进哪里?”声音满是关切担心,自来到广安,徐三娘机警应变,少有如此失态之时。   谢辉安慰道:“姑娘不必担心,只是射进了陈大人的腿中,料无性命之危。”   接着道:“只是这一箭导致了一些慌乱,所以匪徒又将陈大人带上山了。”   徐三娘良久不语。   当夜,徐三娘就睡在大营,何简、谢辉和陆春秋都被她轰走。   准确的说只有何简是轰的,谢辉很是自觉地把自己的大帐让给军中唯一的女子,陆春秋摸了摸鼻子,非常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现在很是讨徐三娘的嫌,也出去了。   只有何简不肯,赖皮虫似的粘着徐三娘:“你不让人家带小童,人家现在出去睡不着觉嘛!”   徐三娘为陈巽担心上火,又觉得此事另有蹊跷,一句话就把何简堵得话都说不出了。   她说:“谁告诉你出去是睡觉的意思了?出去是滚、离我远点、哪凉快哪呆着的意思!”配合着徐三娘那标准的杏目,活生生一副美人发怒图。   但不管是不是美人,发怒的时候,都不是怎么好看的。   何简干瞪眼睛瞧了徐三娘好久,终于期期艾艾的说:“三娘,我穿了裤子你就不认人!”   徐三娘知他是指自己为他涂伤药的事,若是平时定不愿搭理他。可今日火气上来了,却是挡也挡不住:“把你吃了屎的嘴巴擦干净点儿,别什么东西都往出喷。不知道的以为我带了什么来呢!”   樱唇轻起,说出的话却不是刀子胜似刀子。她在宫中呆得久了,这等粗野的话甫一出口,感觉竟有些奇怪,真是久违了。   何简就差滴下泪来了,一把桃花折扇颤巍巍的打着,表示主人的愤怒;一双挑花眼红红的,显示主人的受伤。   徐三娘觉得,何简此时的形象同宫里沈靖的那班妃子很是有一比。当然,除了俞九儿。   在徐三娘心中,俞九儿是不能和任何人比较的。独一无二与众不同。   何简捂着自己的嘴,呜呜的道:“本官好歹是朝廷命官……”   “你还知道你是朝廷命官?”   何简觉得,徐三娘今日定是吃了炸药,还是特别响的那种。   不可理喻。      ☆、恶自有报      但何简就是再浑,被捉上山的人是谁他还是知道的,眼前这个女人的奸、夫,哦不对,是前夫。   何简骨子里天生便有种怜花惜玉的气质,最是见不得美人生气,任是什么样的美人,他都能牛股糖一般缠上去。不过这种性情在遇到小童后收敛了许多,他可不想萍水相逢的女子因为自己的无意,而命丧黄泉红颜化枯骨。   这无意包括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   他的无意,很可能就是对方丧命的缘由。   经过了几次之后,何简只得对自己说何苦来!   就因为这一点,何简虽是爱极了小童,却也恨极了他的妒意。真正的爱恨交织,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些,徐三娘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只看到被自己几句狠话呛得长门怨妇似的何简,唇边突地浮出了笑意,似怀念,又似沉醉。   如果徐三娘知道何简是想起了小童,估计会气得暴跳如雷离地三尺,让何简几日都进不了跟前。   不过这只是假设。   何简突然改了调侃的口吻,严肃的道:“三娘,我不信你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看他像是说正事的样子,徐三娘也不好再为难他:“嗯,说说看。”   何简摇摇的说道:“正如刚刚谢将军和陆春秋所言,黑风寨这窝土匪从劫陈巽,到放陈巽,都不正常。”   他说得口渴,径自坐下喝了一碗凉茶,方接着说道:“黑风寨劫了粮食,完全可以不劫陈巽;劫了陈巽,完全可以杀掉;放了陈巽,黑风寨也留不得了。除非——”   除非有人想要黑风寨留不得,这个人很有可能正是黑风寨的人,更很有可能正是黑风寨的大当家!   两人眼神交汇,已全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徐三娘慢慢的道:“黑风寨大当家想要招安,可他手下兄弟必定有不愿意者,所以陈巽才中了一箭。”   何简笑笑:“陈巽这一箭,却是比劫陈巽这件事都蹊跷。你想想,堂堂黑风寨大当家都命令不了手下喽啰,和将军不能御兵有什么区别?”   “你是说,这一箭很有可能是我们这边的人放过去的?”徐三娘紧紧盯着何简,不放过他的一个表情。   何简坦然道:“你早就怀疑了吧?只是不想说与我。你把我们都赶走,不就是想一个人静静的想吗。”   被揭穿心思的徐三娘也坦荡无比:“我是这么想的,可你这个牛皮糖不走,我有什么办法?”   何简作了悟状,假惺惺的起身要走,被徐三娘一把抓住:“是陆春秋,还是穆州军?”眼神中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   何简太熟悉这份执着了,笑着摇摇头,徐三娘这性子,注定伤人伤己还不自知。   他折扇半掩,低声道:“都有可能。俞伯岚的实力,比你想象的大得多。——即使是在听命于皇上的穆州军。”   “那你呢?你听命于谁?”这是徐三娘第一次问何简立场问题,眼神里甚至有隐隐的期盼。   何简却笑道:“我?我自然是听命于你徐三娘啦!可怜我家小童……”   一提起小童徐三娘就烦。   说来奇怪,当时欺辱陆春秋,何简是主谋,小童顶多算狗仗人势的那条狗。现在徐三娘都和何简都可以开诚布公的在一起,对小童的心结却迟迟打不开。   许是小童在陆春秋已经要答应那掌柜的的时候,那状若无意的一指。   有时候,明面上的狠毒只是蠢,背地里的狠毒才让人痛不欲生。   徐三娘打断道:“何简,今日多谢你。我脾气不好……”   “嘘——”何简单指堵住她的嘴,“不必说话,吻我就好。”   “啪”徐三娘结结实实赏何简一个耳光,还附赠一个字“滚!”   何简挨了耳光领了字,桃花眼泛红的走了。   走得那个不舍,一步三回头。   徐三娘知他是为宽慰自己而留下的,心下感激;却又怨自己为何试图和他讲人话,鸡同鸭讲,狗屁不通啊。   何简走后,距天明只有半个时辰。徐三娘静坐等天明。她想,无论这黑风寨大当家是何方神圣,我都要去会会他!   黑风寨大当家自然不是神圣,他只是人。   是人就喜好有憎恶,有喜怒哀乐。大当家自然也不例外。   自从陈巽被箭射中后,准确的说是从早上见到陈巽和陈小莲之后,大当家就是愤怒的,这愤怒一直持续到放人没成回议事厅。   “小五,你自己解释。”   大当家声音粗沉,他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怒火。   小五嘻嘻的道:“没什么好解释的,你都看到了,那女的,我干的。”   他一脸无惧无畏,却猛的被人扇了两巴掌。刚要发怒,抬头一看,却不是大当家,而是金兰。   金兰气得精瘦的脸庞缩成一团:“你!你怎么做得出!”   小五眼中有一瞬的失落,随即换上了刀枪不入,油盐也不进的表情:“我怎么做不出,是他不让我动那个县令的,不动他我生气,生气就去动那女人了,有什么不行?”   金兰失望的摇摇头,不知该怎么救这个结拜弟弟。   大当家怒极反笑:“生了气就去强、暴女人,你和畜生有什么分别?”   小五不依不饶针锋相对,眼里满是怨恨:“兄弟被杀,却不报仇,你又算什么好汉?”   大当家手抖得厉害,气的。他站起来反手拍碎了他惯常做的那张大椅,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下去直接把小五拍成肉饼。   “大当家——”金兰挡在小五身前。大当家道:“金兰,你躲开。——难道你觉得他不应该受到惩罚?”   “他……自然是该的。看在张叔叔当年的份上,留他条命吧。”   小五叫嚷道:“留我的命?穆枫,有种你就杀了我,否则我迟早要了那县令的命!别以为你心里想的什么我不知道,你早就和楚云生勾结好了,只等这次朝廷派军队过来,你好招安!啊——”   惨痛的嘶喊,一条手臂应声而落。不知何时金兰已经离开了小五身前,大当家手起刀落,小五从此再无右手。   他是寨子里的五当家,同时也是寨子里的粮台,字虽认得不多,但写写画画却也过得去。如今,却是再也不能了。   大当家不再多言,小五倒在地上只有倒气的份。大当家再次挥刀,金兰挡在小五身上,哀求道:“够了,大哥,你真要杀死他吗?”   她身上脸上都已沾了小五的血,凄厉得吓人,大当家却不为所动:“让开!我若要杀他早就一刀毙命,何必让他受这苦楚?我就是要让他记住!——让开!”   金兰亦知大当家说一不二,说留他性命便会留,只好躲到一边。   大当家看看小五的样子,再不迟疑,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   如此,即便日后他身体恢复好了,也再提不得刀,杀不得人。   金兰不是第一次沾上兄弟的血,却是第一次沾上被自己的兄弟砍伤的兄弟的血,而小五又罪有应得。   一时不知是悲哀还是愤怒,身体软得像一滩水,只顾抱着小五,木木的看着他。   大当家提着一路滴血的刀走到门口,没有转头,道:“你若是真想看着他送命,就这样抱着他好了。”   言罢离去。   金兰这才回过神来,跑去寻寨子里的大夫给小五治伤。   大夫摸了摸胡须,只是摇头,好容易把血止住了,摇头道:“生死有命吧。”   说完颤颤巍巍的走了,竟是不肯再治。   金兰不敢拖延,眼看已经子时,背着小五到马厩里牵出了他长骑的黄骠马,唤上一个自己的心腹,嘱咐他务必要确保五当家的安全。   后山道路隐秘,官军并无设防。   她连夜从后山放了小五,看着马上不省人事的小五,唯有一声叹息,却是什么嘱咐都说不出口,只能在心里盼着他能活命,盼着他少做些孽。   大当家离开后,去了关押陈巽和陈小莲的小院。   他进去时,陈巽和陈小莲正在说笑。   二人都鼻青脸肿的,陈巽右腿小腿上还缠着绷带,陈小莲更是连衣服都穿得陈巽的外袍。   看到大当家进来,笑声戛然而止。   他一身血腥,刀上血迹未干。   陈巽作为读书人,是见着谁都要酸腐的施个礼、道个好的,可此番见着大当家,却一直盯着那刀看,问道:“是你们五当家的?”   大当家顺着陈巽的目光看了看刀上血迹,道:“正是。”   陈巽直接问:“他死了?”   大当家也不瞒他:“断了右臂,手筋脚筋俱断。”   陈巽笑了,少有的刻薄道:“那就是还没死。”   大当家直视他:“你希望他死?”   陈巽本想说希望,这两个字到嘴边,他却说不出口。   他到底希不希望他死?   看到小莲被辱,他是希望辱她的人死的,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可同时,那人是因为大当家说过不许动自己才对陈小莲下的手,那么小莲受辱,自己是不是也应付一定的责任,大当家呢?   读书人的迂腐和敏感在陈巽身上显露无疑,他很困惑。   “我们不希望他死。他已经得到他应有的惩罚,足够了。”声音沙哑,却坚定万分。   正是陈小莲。   如果说这世间最懂陈巽的,不是和他有过结发姻缘的徐三娘,而是陈小莲。   这次陈小莲的坚强,更是让陈巽刮目相看。   大当家看着卧于陈巽怀里的陈小莲,脸色依旧苍白,眼睛却已有了精神,不无愧疚的说:“是我考虑不周,害了你。”   陈小莲平静地道:“既然都已经发生了,大当家也不必过于自责。”   大当家怎听不出陈小莲这话里的怨恨,道:“陈县令,明日我必定让你和这位姑娘顺利下山。” 作者有话要说:  去洗澡,听到一阿姨和小女孩的对话: 小女孩:奶奶,你喜欢什么小动物啊? 阿姨:我喜欢小兔子。 小女孩:为什么呀? 阿姨:因为你属兔啊。 瞬间感觉被治愈了……   ☆、人间惨景      “送我们安全下山,大当家想要什么?”陈巽虽呆,却也不傻。   大当家顿了顿:“我要这寨中三百三十六人的平安。”   陈巽不想骗他:“大当家,到时候多方插手,我一个县令,未必保得住你。”   大当家笑了:“想不到陈县令还是个直爽的人。那我也直说了吧。我是想要这三百三十六人平安,放了你,是为了招安。”   这一夜,山上山下、寨内寨外、土匪官兵,没有一人安眠。   曙光终于破晓。穆州军列队整齐严阵以待,黑风寨中也是个个全副武装。   这边厢徐三娘、何简,陆春秋都着了盔甲,跟在谢辉后面。徐三娘一身银亮亮的戎装,更显飒爽,只是细看脸色苍白,眼下一片青黑色阴影,甚是憔悴。   那边厢大当家和金兰两骑行来,细看时,大当家的马上带着陈巽,而金兰的马上带着陈小莲。   待到马蹄停定,大当家看了看来人,直言道:“昨日多有得罪,我已经惩处过不听话的手下。今日将县令和这位姑娘还回,以全昨日所言。”   金兰知道,昨日那箭断不是小五命人放出的,却不知大当家此话何意。   大当家说着便将陈巽扔下马,金兰也将陈小莲扔下马。这次大当家和谢辉之间的距离较近,那边将人放下,这边就有士兵过去接应,不到十步的距离,徐三娘一颗心愣是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再有什么闪失。   闪失是没有的,人到了眼前那一瞬间,徐三娘把心放了回去。   但她还是放得太早了。   徐三娘下马扶住陈巽,陈巽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精神却好。   他抱扶着陈小莲,徐三娘扶住他。   空气中似乎什么压抑的味道,徐三娘和陈小莲目光交汇,徐三娘就懂了。   陈小莲的眼里满是醋意。   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徐三娘为了陈巽从夏京奔到广安,一夜未合眼,到头来得到的却是这满蕴着酸味的目光,任他是谁,大概都开心不起来。   但又发自内心的为陈巽高兴。陈小莲虽然嘴角边一块青肿,好歹还有能看的地方,眼珠子黑黑的,一看就不像陈巽那样呆。   陈巽姻缘有定,徐三娘自然是开心的。   这般一时开心,一时不开心,徐三娘脸上的情形便异常精彩。   陈巽没见过徐三娘这般神情,轻轻道:“三娘,没想到你能来。”   陈巽救回,徐三娘心中的大石头也算是落了地,说起话来也是轻松,她歪着头道:“来看看你……和你娘子。”   说完,俏皮的看了陈小莲一眼。不出所料的见到陈小莲脸上飞起了一层红霞。   陈巽知徐三娘看穿了两人的关系。陈巽在感情方面一向比较呆,是以和陈小莲虽然共度了几个月的时光,却未生出旖旎的心思来。   此番共患难之后,陈巽才知道自己对陈小莲的心意,原来远在陈巽初任知县时便已生根发芽而不自知。   听徐三娘这样说,陈巽也没觉得不妥,只是道:“我们,还没……”   陈小莲听他说“我们”心里自是一喜,又听她说“还没”心里又是一紧,噘着嘴看向陈巽。   只听陈巽道:“不过我回去就向她哥哥提亲!”声音不大,语气却是难得的坚定。   只听徐三娘道:“好好!你们的喜酒我是一定要吃的。”   陈小莲心中开出了一朵花来,低头不语。   她觉得,这一次被劫上山很是值得,又想到那夜,不禁怀疑,陈巽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因为自责?   一时心里七上八下,目光错乱,不敢看陈巽。   徐三娘见陈巽腿上有伤,陈小莲也甚是虚弱,刚要唤兵士送二人回大营。就听见谢辉的声音:“众士兵听令!匪首已被擒获,我们杀上山去,谁第一个杀上山,首功就是谁的!”   随后便是一阵烟尘。陈巽忙喊道:“不要伤寨中人性命,我答应过他的!”   徐三娘把二人交给身边的兵士,立刻上马,直奔谢辉而去,谢辉正指挥兵士上山,徐三娘大声道:“谢将军,黑风寨寨主明显有意归降,你为何还要大开杀戒?”   谢辉打量了徐三娘几眼:“不错,他是有意归降。可黑风寨亦伤了陈县令……”   徐三娘打断他:“谢将军怎知那箭是黑风寨放的?”   谢辉又惊又奇:“不是黑风寨是谁?”   徐三娘不答,却道:“让你的兵士下山,既然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诏安整个山寨,为何还要动干戈?”   谢辉似乎在思考,山上杀伐声不绝于耳。半晌,谢辉道:“徐姑娘这是自己的命令,还是皇上的命令?”   徐三娘不知道谢辉究竟听命于谁,听他这么问,似乎仍是听命于皇上的,也顾不得假传圣旨之罪了,道:“皇上的。”   谢辉敏锐道:“那姑娘昨日为何只传了保证陈县令安全的圣旨?陈县令如今被射伤,不攻寨实在说不过去。”   徐三娘不想自己昨日的言语竟害了这寨子,道:“你放心,圣上那里有我,定怨不到谢将军分毫。——可你若是不收兵,我回去会怎么向圣上复命,想必你也能猜到。收兵吧!”   谢辉沉吟了一刻,便传令收兵。   却是,已经晚了。   徐三娘上山时,一派人间惨景修罗地狱,徐三娘自幼就跟随徐老爹杀猪,见惯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看到肢体不全血肉模糊的人,还是第一回。   她不禁想起了传言中顾家灭门时,当时正值盛夏,宅子贴了封条,任何人都不得进。宅子里的血从墙内渗出,腐烂的尸臭味弥漫扩散……   她趴到一处井台旁边呕吐,却吐不出来东西。何简过去拍她的后背,想让她好受些。   其实徐三娘这两日着急赶路,很少吃东西,根本吐不出来什么。她回头,见是何简,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意。   何简安慰她:“才死了一百多人,已经算是少的了。”   徐三娘喃喃道:“一百多人,少?”   平生第一次,思考复仇的意义。   若是这里死去的一百多人的亲朋为他们复仇,该向谁复仇呢?谢辉?大当家?还是当今圣上?   徐三娘觉得累,那种骨子里灌了陈醋的累,全身酸软无力。他不顾身边的何简,远处的谢辉、陆春秋,径自下山。   马蹄缓缓的往山下行着,徐三娘觉得离她最初的目的越来越远。   黑风寨劫广安县令一事很快就有了定论。黑风寨劫粮劫人,理应剿灭,念在大当家一心放人且最后归降的份上予以诏安。命黑风寨大当家穆枫在穆州军效力。   黑风寨经此一役死伤一百多人,剩下的二百来人愿意走的,给些银钱自去生活,愿意留下的,则和大当家穆枫一样,编入穆州军。二百来人走的只有五十,一百五十人仍旧跟着穆枫。   金兰自是不离穆枫,她依旧叫他大哥。女人不能进军营,她就武装换红妆,洗手作羹汤,日日照顾穆枫。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圣旨传来的时候,徐三娘已经不在广安县衙,而是回了她生活十年的家。   陈巽接了溪流带来的圣旨,圣旨上除了对黑风寨的处置之外,还给广安县三千石粮食,并免除广安县三年的赋税。   最后还有一条,让徐三娘尽快回京。   陈巽自然知道,若是只有前两条,是劳动不了溪流大驾的。让溪流远赴北方小县传旨,为的自然只能是徐三娘。   何简和陆春秋早已回京。   何简是放不下他那小童,不顾着屁股再次成为饺子馅儿的危险回京;陆春秋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请旨回京去也。   永安县令楚云生也派了陈小湖来,称上次的粮被劫是在是意外,这次再送一千石粮食来。   陈巽欣然接受了粮食,又向陈小湖提了亲,陈小湖自然也是欣然接受。   皆大欢喜。   事后陈小莲偷偷的跟陈巽说:“我觉得那个永安县令楚云生有问题,他好像故意设计你被劫的。”   陈巽笑道:“你也这么看?我也这么觉得的,不过白给的粮为什么不要。咱们倒了那么大的霉,始作俑者也得有点儿表示不是。”   陈小莲皱眉:“可楚云生县令和土匪勾结,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陈巽道:“不担心。他之前做永安县令的时候我便知道,这个人成大事不拘小节,但是非善恶分得很清。这次不过是被他利用了,没什么。——只是苦了你。”   楚云生确实利用的陈巽,他为了让穆枫归顺,不惜以陈巽为耳,手段虽不光明,却到底为朝廷收一人才。   提起黑风寨的事,陈巽不在乎自己,却是不得也不能不顾陈小莲。听他又提起那事,陈小莲噘嘴道:“不是说好不提了嘛?”   低头半日,又红着脸道:“其实,让他给咱们的喜宴多随份子就好啦。”   陈小莲不但坚强,而且善良,陈巽爱极了这样的她。   就在溪流带来这道圣旨的当天,天降大雨,广安县的百姓炸开了锅,齐齐到街上欢呼。   都说当今圣上乃是真龙天子,真龙的旨意来了,天上的龙王爷哪敢不听?   李家娘子和孙家娘子格外高兴,这下她们心心念念的县令终于不用再被龙女报复了,不由自主的念了“阿弥陀佛”,也管不得龙女和佛祖有无干涉。   下雨这天,徐老爹的病奇迹般的好了许多。   徐三娘这几天守在徐老爹身边,衣不解带。徐老爹的病情反反复复,但不管请了多少大夫来,都摇摇头让赶快准备后事。   徐三娘看徐老爹精神还好,便扶起他靠着枕头躺倚着,自己坐在炕沿儿,侧着身子给徐老爹擦身。   徐老爹道:“丫头,别擦了,爹和你说说话。”他常年吸烟,声音沙哑,此刻更像是胸中有痰却咳不出。   徐三娘听了,连忙放下手巾,柔声道:“爹,您说,我听着。”   徐老爹摇了摇头:“我老了,不中用了。”   “爹您别这么说——”   “丫头,听爹说。”   徐三娘点头不语,只听徐老爹继续道:“我一直盼着你回来,这样有些话我就能不用带到地底下去了。”   “我这一生,做的最值得的事情,一件是二十年前救了陈仲康一家;另一件,就是十年前进京,捡到了你。”   “我这辈子杀过猪,砍过人,不枉世上走一遭,值了。——可是丫头,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快乐。你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弱弱的问一下,看文的小伙伴觉得这算不算女强啊?   ☆、回京路上      徐三娘重重点头,泪水已是断了线的珍珠,不停的流。她本不是爱哭之人,面对至亲之人即将离世,却是顾不得许多了。   “丫头,仇恨不能使人快乐。如果我始终记得二十年前妻子被杀的仇恨,那我这二十年该是怎样的生活?你才这么小,人生刚刚开始,可仇恨已经在你的心里驻了十年!”   说着,徐老爹又开始咳嗽,徐三娘赶忙上前为徐老爹顺气,徐老爹从咳嗽变成大口大口的喘气,支撑着说:“忘了……快乐……”   徐三娘一时点头一时摇头,泪水从她的脸上低落到徐老爹布满皱纹的脸上,徐老爹抬手,像是要为徐三娘擦去泪水,却终是徒劳,手在半路摔了下去。   徐老爹,徐三娘唯一的亲人,亡故。   徐三娘抱着徐老爹的尸体,目中是一片空茫,泪水犹自挂在两腮,眼中却是没有一滴泪水了。   她喃喃道:“爹,穆枫就是二十年前杀您妻子的劫匪的儿子,您一定不希望我报仇的,是吧?”   徐老爹出葬那天,天空也飘洒细雨,这几天雨就没停过,像是天在哭。   徐老爹葬在了永安县东郊,徐老爹人好,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等一切结束,坟前徐三娘披麻戴孝跪着,陈巽也是一身孝服跪着,溪流一身素衣。   徐三娘声音很低:“溪流总管,我要给我爹过完三七,你先行回京吧。”   溪流一张脸上无喜无怒,只道:“不必。圣上要我务必亲自护送你回去,我等你便是。”   他看着前方的墓碑,墓碑上写着“慈父徐天福之墓”下面一行小字“爱女徐三娘立”,竟无端觉得刺眼。   杀猪的屠户尚且能有一块墓碑,而自己的父亲……   沈靖说可以正大光明的祭拜父亲,可暴尸荒野,连骨头都找不着,自己又早已是不全之人,有何面目去祭拜?   三七之后,徐三娘同溪流回京。   徐三娘原本想喝完陈巽和陈小莲的喜酒再回去,她打心眼儿里盼着陈巽好。但因着徐老爹的丧事,婚期只得延后。   启程那日,陈巽和陈小莲送至郊外,盛夏已过,早间略有些凉爽。   徐三娘笑着让他们回去,对陈小莲说:“小莲,陈巽以后若是敢欺负你,只管来找我。”   陈小莲低头笑:“徐姐姐放心,他……他待我很好。”   对陈巽,徐三娘自然是放心的。徐三娘看了一眼不远处驾着马车等着的溪流,低声对陈巽道:“如果不出我所料,今年秋天你便能调回京,你怎么看?”   陈巽心中一动:“我也是这么觉得。”   “你想回去?”徐三娘竟有些急切。   陈巽惊道:“怎么?为臣者当听君命,如果圣上需要,自是要回京。”   徐三娘眸光转动,一身月白素衣全无装饰,更显憔悴。   陈巽不禁道:“三娘,你……”   徐三娘反而笑了:“是了,你这个牛脾气我怎能劝得住。——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罢了。我真希望你和小莲能在广安长长久久,这里不啻于世外桃源。”   “我走了,再会。”   徐三娘一直觉得,溪流如果不是个太监,无论做什么,都定是个中翘楚。   尽管他是个太监,无论做什么,也都是个中翘楚。   且不说他那身武功就是“暗阁”首座,单就这赶车的水准,多少年的老把式都未必能有他这么稳,这么舒服。徐三娘在心里真是把溪流夸到了上天。   徐三娘一个人在轿子里坐着闷,便出去和溪流并肩坐着,看他赶马。   “溪总管,你以前学过赶马车吗?”   “没有。”   “这是第一次赶?”   “嗯。”   沟通失败。   事实上徐三娘很不愿意坐马车回去,是溪流说他走时沈靖特意嘱咐,要务必让三娘坐马车回来。   徐三娘无奈只得遵从,谁让人家是皇帝呢,说出的话不叫话,叫口谕。   “溪总管,你是姓溪吗?这个姓好少见。”   徐三娘惊喜的发现溪流握马缰的手竟然一僵,这个动作幅度很小,持续的时间也只有一瞬,却被徐三娘敏锐的捕捉到了。   溪流平静的说:“我不姓溪。”   “那你姓什么?”徐三娘不依不饶。   溪流终于不再目视前方,非常屈尊降贵的看了一眼徐三娘:“你又姓什么?”   徐三娘嘻嘻道:“我姓徐呀。”   溪流微微一笑,也只是两边嘴角微微上翘。   “那我就姓溪了。——驾!”竟是不再理徐三娘。   徐三娘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气馁,车子少有的颠簸了一下,扶住车边上的柱子道:“刚刚夸你马车赶得好,你就故意颠簸。——我若是说你相貌真好,你是不是还要毁容呀!”   徐三娘故意激怒溪流,想看看他状若平静的表情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汹涌波浪。   可是她打错算盘了,溪流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你说错了,伤害自己的事只有蠢人才干得出。——我从来不做。”   沟通再次失败,徐三娘愤而滚进轿子里,再不出来。   却是不可能永远不出来的,晚上,溪流找了一个客栈,掀起帘子对徐三娘说:“你要是想在这里过一夜,我也不拦你。不想的话就和我进客栈。”   徐三娘当然不想,乖乖地下了马车,像受气的小媳妇一样跟在溪流身后,眼睛瞅着裙角,看都不敢看溪流一眼。   要说这世间万物真是一物降一物,徐三娘艳煞俏煞,偏偏在冷面冷心的溪流面前毫无办法。   真正是个厉害人物。   半夜,徐三娘翻来覆去辗转难安,自从徐老爹去世,她少有睡囫囵觉的时候。白天还好,夜阑人静时她总是想起徐老爹的话。   “忘了……快乐……”   这一路上她不停地打趣、挑战溪流,只是想知道他是否忘了仇恨,又是否快乐。   溪流是顾丞相遗子,虽然没有证据,但徐三娘何等精明人儿,在沈靖身边半年多,出入的又都是机密要地,怎能不看出端倪。   只是没有证据罢了。   徐三娘年幼之时算半个江湖人,却很少接触到真正的江湖人士。   她自记事便和父亲住在夏京,父亲一身功夫,收钱做事却也分是非黑白,杀的多半是恶贯满盈罪大恶极之人;有时即使是没有酬金,也会凭借江湖义气为人出头,绝对不是一个能做出杀害忠良满门之事的人。   想起幼年往事,余成风依稀还是三十多岁的模样,他笑着向幼小的徐三娘说:“颜颜,你要记住,江湖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如此恣意一生,方为快活!”   徐三娘打小就仰慕这个如山般巍峨,如玉般纯粹的父亲,他说的话无有不听的。彼时的她伸出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环住爹爹的脖颈:“颜颜记住啦,等爹爹找到姐姐,咱们一家三口就逍遥快活去。”   余成风大笑。他的笑容爽朗而随性,好像身处的不是小小的院落,而是广袤的山野。小小的徐三娘看着爹爹笑了,也咯咯地笑。   往事历历,不堪回首。   多少年没再想起他了。   徐三娘起身披衣下床,她觉得有些热。打开窗户,一阵夜风灌入屋内,徐三娘狠狠地吸了几口,方觉胸中不再发闷。   她抬头仰望,天幕低垂,繁星闪闪,不知哪颗星是余成风,哪颗又是徐老爹?   有没有姐姐的星呢?   徐三娘转身出屋,她想仔细的瞧瞧这穹苍。   虽不会武功,小时候也是学了两手的。爬个客栈三楼的房顶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徐三娘在宫里呆了半年,现在用起手脚来就显得有些蠢笨。等她手脚并用的爬到房顶时,竟见到房顶上端坐一人。   这人一身黑色衣裳,衣袖头发被夜风吹得微微飞扬,像是要乘风归去,浑然不似人间。   待那人转过身来,清浅的眼睛看向徐三娘,薄唇微起:“你来干什么?”   正是溪流。   徐三娘一惊,刚要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不好意思打扰了你继续”,手却抖得不听她话,一激动,摔了下去。   于是以上未出口的话语都变成了一声:“啊——救命——”。   溪流很不快。   打扰他自己个儿在这伤春悲秋看星星也就罢了,还叫,叫得没有歌女胡姬的好听也就罢了,偏偏还杀猪般的难听。   溪流忘了,徐三娘本就是杀猪的。   溪流不紧不慢的起身,不紧不慢的整理衣袖,不紧不慢的走到徐三娘刚刚掉落的地方,身形一展,在徐三娘脸着地的前一刻抱住了她。   徐三娘又惊又怕,好在溪流尚存一丝人性,没有让她命丧这不知名的客栈。   毕竟祸害遗千年嘛。   二人再次回到房顶。徐三娘觉得自己脚都还是软的,溪流就卸货物一样把她推开。   徐三娘也很没出息的身体软了,索性半坐半倒在放顶上。   瓦片冰凉而坚硬,很有些咯人。   但徐三娘打定了主义,敌不动,我不动。   终于,溪流踢了踢徐三娘死猪一样的身体:“活着没?”   徐三娘瞪着眼睛:“暂时还死不了。”   “你上房顶干什么?”   我想要看星星想爹娘姐姐干爹,谁知道你这个吓人精也在这里,早知道老娘就在窗口吹吹冷风得了,才不会冒着生命危险上来。   可是徐三娘只是淡定又简洁说道:“看星星。”   就仨字,还有俩字儿是一样的。   溪流也是个省事的:“那看吧。”   说完自顾自的在老位置坐下,不再理徐三娘,却也没有赶她回去。   徐三娘觉得自己掺了水的仨字换了溪流货真价实的三个字,还挺值。兀自乐呵着。   她选择性的忽略了了“那”和“吧”是语气词的事实。   有星无月。密密麻麻的星星坠于夜幕,像是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寻。   徐三娘伸手,星光掩映下一节白玉般的手臂徒劳追逐,青葱纤指变换,怎么也不及上头缀着的宝石变化快。   徐三娘笑了出声。   “呵呵……”   她躺于房顶,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搭在这只腿上,头枕着单臂,另一只手向上伸展。这本是市井中人的躺法,溪流一边觉得她粗俗,一边又不得不时常照看着。   以她笑得花枝乱颤,两腿乱动的情形,摔下去不是不可能的。   徐三娘看溪流不时的看她,收回手臂,两条手臂都枕在头下,摇摇的道:“你看什么呀?”   溪流总觉得徐三娘有一种一开口就能气死人的潜质,也不知沈靖喜欢她什么,没好气的道:“看你死了没有!”   “都说了暂时死不了。那——”晃动一下身子,表明她很舒服的样子,“来嘛,你也这样躺在,又轻松又自在。”   溪流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再看徐三娘。   徐三娘却是不依不饶:“来嘛,你躺我旁边,这样既能看星星,又能不看我,眼不见心不烦不是吗?而且就在我旁边,我若是掉下去你还能救我。”   许是徐三娘的眼神太过诚恳,许是溪流不想再听徐三娘叨叨,总之溪大总管还真的在徐三娘旁边躺下了。   片刻静默之后,徐三娘轻声道:“溪流,你……想他们吗?”   看不见徐三娘那张欠揍的脸,只听声音,徐三娘称得上温柔,溪流心中一痛:“想……”   “那你恨吗?”徐三娘看不见溪流,看着深蓝天幕,她莫名的有种舒心,平时不敢问的话竟脱口而出。   溪流只看着眼前最大的那颗星星,又大又闪亮,直到眼睛看得泛酸,才答道:“恨?你觉得我该恨谁?俞伯岚?你父亲?还是当今圣上?”   他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激动不满,全是麻木的平静。   徐三娘没想到溪流竟会回她,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溪流一笑,这是真真正正的笑,好像冬天冰封的湖面突然冒出的泉眼,徐三娘却是无缘得见,“我也不知道。”   他轻声说,好像怕打扰到什么似的。   经过这夜,再次上路的溪流和徐三娘都十分默契,没有再提那荒谬的看星星的夜晚。   溪流依旧冷着张脸,却没有让马车再次颠簸;徐三娘依旧和他并排坐在轿外,却也没再厚脸皮的往溪流身上贴。   各怀心事,相安无事。      ☆、阴差阳错      到得夏京皇城已是傍晚时分。沈靖正在清凉殿东殿批阅奏折,没缘由的感觉心烦意乱,算算日子该是今日进京,却怎么还不见人影。   这时张福来报:“陛下……”   沈靖打断:“可是他们回来了?到御花园了吗?你看朕可还精神?用不用……”   张福圆滚滚的打了个颤,小心的道:“陛下,是玉清宫的兰嫔,兰嫔娘娘送来了亲自熬制的解暑汤,在外面候着呢。”   听不是徐三娘,沈靖烦躁的一挥手:“让她回去,有空多看看《妇德》,别成日家往别的妃嫔汤里下药。——朕可不敢喝她的汤!”   张福正犹豫着要不要就这样给兰嫔回话,那边厢沈靖已经调整好情绪,道:“回来。”   张福何等精明人儿,一双小眼睛满是精光,他的脚压根儿就没往后退,闻言连忙轻声道:“是,陛下。”   “告诉她朕在忙,解暑汤留下,让她先回去吧。就说朕很是念着她,过两天亲自去看她。”   “是。”张福领命要走,沈靖又补充:“去随便找个什么东西赏了她,就说是朕赏的。”   张福领命去了。   身为天子,要平衡的不止是朝堂的各方势力,后宫争斗不亚于战场。   沈靖看着窗外成对儿栖在枝头的鸟儿,想念徐三娘。   只见张福又弓着腰拿着食盒进来,便有些心烦,不耐烦的道:“不是让你告诉她朕忙着呢吗?又回来做什么?”   张福嘴巴一咧,眼睛眯成一条缝,欢天喜地的道:“回陛下,不是兰嫔,是徐姑娘,溪流总管带着徐姑娘回来啦!”   沈靖闻言喜出望外,连张福这张脸都觉得好看了几分,一边走到镜子前看看自己的形象,一边问:“到哪了?可看出来胖了瘦了?”   饶是天家皇帝,位极九五,关心起喜欢的人来也无非是胖了瘦了,在这一点上,天子与乞丐并无不同。   张福把食盒放下,一边屁颠儿屁颠儿的帮沈靖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一面回沈靖的话:“回陛下,徐姑娘已经进了清凉殿大门,想是马上就要到了。隔得远,奴婢、奴婢没看出来胖了瘦了。”   沈靖道:“罢了,待会儿朕自己看。——怎么到了清凉殿才通知?不是说进了皇城便告诉朕吗?”   张福伺候人的能力一流,遇着事儿把自己摘干净的水准也是一流,眼珠子一转道:“回陛下,想是徐姑娘不愿您分心政务,就没有通知。”   其实这事可真是和徐三娘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但张福这么说了,沈靖身心舒畅,也就不再追究。   徐三娘却是隔了好一会儿才进得清凉殿东殿,等得沈靖望眼欲穿。   原因无他,徐三娘在清凉殿的小花园儿内遇到了兰嫔。   小花园内百花争艳,这二人也是狭路相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兰嫔恨徐三娘,那是夺夫之恨天理难容,眼前这个白衣女子就是荡'妇贱'货小婊'子!   徐三娘恨兰嫔,那是三日茅厕情缘不解不休,眼前这个小巧的女子就是臭婆娘妒妇小心眼儿!   是兰嫔先发动的攻击:“徐姑娘怎么不穿红了,你这一身白衣倒像是给谁出丧的。”   徐三娘迎击而上:“哎呀,原来是兰嫔娘娘在跟我说话。真是不好意思,刚刚没看见您,还在想空气成精了不成,怎么也会说人话了呢?——终究也是学不像。”   兰嫔个子小,长得却精致。但俗语说当着矬人别说短话,徐三娘这真是专挑软肋下手。兰嫔登时气得火冒三丈满眼金星,就差蹦起来离地三尺了。   她眼睛瞪得老大,指着徐三娘的脖子:“你、你——”   徐三娘低头看着她,用一种悲悯的语气说道:“兰嫔娘娘,您怎么磕巴了?这可是大病,得赶紧治。你心心念念的皇帝陛下可不好这口:你、你——”   兰嫔幼时确有口吃,早已好了多年,只是生气之时偶尔磕巴几个字,却被徐三娘抓住不放。她满脸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着旋,只要徐三娘再说一句,保准掉下来。   徐三娘也很从善如流的打算再说一句,看看她梨花带雨的娇羞表情,正待开口,那边厢溪流却发话了:“你快去见陛下吧,和一个妃子斗什么嘴。”   溪流对徐三娘始终都只称“你”,徐三娘听了,知道他是不想自己把兰嫔逼急了,冷笑一声,大步快走,也不管身后的溪流。   溪流本是好意,看徐三娘有些欺人太甚,谁知“和一个妃子斗什么嘴”又把兰嫔惹到了:显见是没把妃子当回事,连妃子尚且不当回事,自己这个嫔位的又算什么!   兰嫔眼眶里的泪珠终是掉了下来,知道溪流在沈靖跟前比别个不同,也不敢动手——若是别的太监早就大耳刮子招呼上了。   她恨恨的跺脚,瞪了溪流一眼,领着丫头们夺路而跑。   为小花园留下一道凄凄惨惨戚戚的身影。   溪流一句话得罪两个女人,功力当真深厚。不过溪流从不在乎这些,也就不去计较。   徐三娘和兰嫔吵得火大口渴,一阵风一样刮进了清凉殿东殿,张福非常识时务的退了出去。   沈靖见徐三娘风风火火的样子甚是开怀,之前她还担心徐三娘父亲去世,她定是伤心难过,怕徐三娘这口气积在心里发不出来。   如今见徐三娘还是老样子,心下渐安。   却不知徐三娘全是被气的。兰嫔千错万错,错就错在她不该拿徐三娘父亲去世这件事开玩笑,它已经成了徐三娘心底的伤。   刚刚兰嫔的行为无疑是拔老虎的胡须,当真是老虎不发威,竟被当成了病猫。   沈靖见徐三娘果然清减了许多,便想着定要给徐三娘好好补补,一面说道:“路上可还好?溪流没欺负你吧?”   徐三娘忙着喝东西,没空理沈靖,只点点头又摇摇头。意思是路上很好,溪流没欺负我。   沈靖不禁走过去,轻拍她后背,“慢点喝,瞧你急的。想吃什么?我令他们晚上做来。”   徐三娘喝光了整整一碗的汤,用袖子擦了擦嘴,品了品道:“这汤味怪,我没喝过。”   沈靖本想用自己的帕子给徐三娘擦嘴,听徐三娘这么说,看了一眼喝得干干净净的汤碗,又深深的看了一眼徐三娘,手上的帕子抖了抖,幸好没有掉下去,不然绣这帕子的娘娘又要心疼了。   沈靖也说不上心里是懊恼还是隐隐的欢喜期盼。   见到沈靖,徐三娘的火气消了些,看他神情大异往常,竟是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不禁睁大了眼睛,问道:“你怎么了?”   沈靖扶额:“三娘,你现在把这汤吐了,或许有救。”   徐三娘心下一沉,莫不是这汤里有什么毒'药?可看沈靖的表情又不像,若是真有什么毒'药又怎会端到沈靖桌案上来,再说,自己中毒了沈靖也不会是这个表情啊。   徐三娘大为不解,一双眼睫忽闪忽闪的,猜不透缘由。   沈靖笑着解释道:“这汤是兰嫔送来的。”   徐三娘听说是兰嫔送来的,再联想刚刚两人吵的恶架,便似吃了个苍蝇的不快。但吃便是吃了,她也犯不着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大不了一会儿再多吃点儿别的东西,也就把这压下去了。   却见沈靖一双星目深不见底,联想到兰嫔平时爱往汤里下巴豆的恶习,不禁道:“她该不会是下了药吧?要命吗?”   沈靖摇头,俯身在徐三娘耳畔说:“是下了药,不要命。是——春'药。”   热气吹到徐三娘耳垂,有些痒。   徐三娘一开始没反应,待到反应过来便如遭雷劈,猛地推开沈靖:“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跑到外面墙角呕吐去也。   沈靖追出去轻拍她后背,徐三娘这厢却是越着急越吐不出来,眼泪鼻涕倒是流了满脸,恨恨的道:   “这个兰嫔定是和我八字不合。真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循环,我刚教训完她便中了她下的毒!你为什么不早和我说,你早和我说那是兰嫔的我就不喝了!哎呦喂,我吐不出来!”   沈靖失笑:“你少说两句,就能吐出来了。”   天下间能在呕吐的时候得到沈靖轻抚和安慰的人,恐怕只有一个。只是这人却不甚领情,连沈靖都抱怨上了。   半晌,徐三娘站起身,用沈靖那不知是哪位娘娘绣的帕子擦了脸,把鼻涕眼泪都擦干净了,愤愤的摔了帕子,道:“老娘不吐了!”   沈靖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   帕子在地上抖了三抖,象征着那位不知名娘娘的内心。      ☆、定情相许      徐三娘以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身姿立于晚来凉风之中,对沈靖一笑:“我要回栖梧宫。”   沈靖眼中的小火苗儿灭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比俞九儿强些的。   徐三娘道:“想什么呢?我要回栖梧宫洗个凉水澡,一切不就解决了吗!”   沈靖看徐三娘这副样子,觉得她是真的吐不出来了,便道:“我让御膳房做些催吐的食物可好?如今天气虽不凉,可洗凉水澡终究伤身。”   徐三娘仗着自己打小火气大,比一般人身体都强,便很是无所畏惧的道:“没关系!我身体好着呢,不然我也是要好好沐浴一下的,这两天我都成泥猴子了。”   又深深的为沈靖担忧:“你这兰嫔喜欢往其他人的食物里加东西也就罢了,给你的食物她也加,你竟然不管?”   沈靖道:“三娘这是为我担心吗?——不必担心,她的东西自然都检查过,只是这药比不得其他,他们估计以为是助兴的,便放过了。”   徐三娘一听,自己这是扰了人家好事,便深深觉得对不起沈靖,连带着也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对不起兰嫔,不大,一个指甲盖那么大。   她走上前去,拍了拍沈靖的肩膀,一副我懂了的表情:“没事,你还年轻,总会好的。——我先走啦,晚饭去和皇后姐姐吃啦,你再叫两个妃子来吧,那个兰嫔也叫来,今天我把她给欺负了,结果遭了报应。”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徐三娘觉得自己周身都是祥云,慈悲宽容得跟这个佛那个祖有得一比。   潇洒的离开去寻皇后姐姐去也。   剩下沈靖一人萧萧索索的站在晚风中,回味徐三娘的话。   叫两个妃子来。她以为自己有那么淫、乱吗?   半晌,沈靖笑道:“我好不好,你总会知道的。”眼里满是志在必得。   “张福,传太医!”   徐三娘回到栖梧宫,同俞九儿自有一番别后情谊叙说,暂且不表。   单说这徐三娘同俞九儿吃了晚饭后便觉周身燥热,知是那药效发了,便忙命众人去准备凉水,拿来沐浴。   待水拿来,徐三娘仗着平素身体强壮便往桶里一进,只觉陷入寒冰也似,身体却又热得发烫,当真是冰火两重天。   徐三娘好容易挣扎着全身都进入了水桶之中,暗道明天我尚有命在否?   俞九儿见徐三娘满面春、色,嘴唇娇艳欲滴,知是吃了那药,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正急急的想要叫太医时,张福跑得满头大汗的过来了。   那张福少有的没说废话,只是给了俞九儿一粒丹药,说是吃下去再用冷水沾的手巾擦身便可,不必浸在冷水里伤身。   俞九儿自然照做,同小燕儿并几个丫鬟手忙脚乱把徐三娘扶起,喂下丹药,再移到床上用冷手巾擦身。   徐三娘恍恍惚惚,神智有些不清,只觉得自己一会儿似三九严寒,冻得瑟瑟发抖,一会儿又是大太阳底下,周身燥热。   这般来来回回,四更天的时候终是好受了些,她微微睁开双眸,见俞九儿衣不解带的守在床边,心中感动。俞九儿看见徐三娘醒了,连忙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样?还哪里难受?”   徐三娘摇摇头,用沙哑的嗓子说出了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   “早知道这么难熬,我就找个男人睡了,何苦受这罪!”   正如徐三娘所说,她身子底子好得很,但就是再好的底子也经不得她这番折腾。说完那句天地鬼神为之动容的话后,徐三娘就陷入了昏睡。   为救陈巽千里奔走,见人惨死心中悲戚,养父离世更是心中大恸,再加上身浸冷水,徐三娘这次生病,竟是病来如山倒,直把个沈靖和俞九儿都吓得不轻。   沈靖自登基以来第一次未上早朝。   袁太医诊过脉,开过药方之后,沈靖便要把徐三娘移到清凉殿照顾。   沈靖对徐三娘的用心,俞九儿早是水晶心肝,一派通透。   她不能更不好阻拦。   于是徐三娘便在病中被转移到清凉殿暖阁,躺在了龙凤雕花大床上,霸占了沈靖,或者说沈靖和他皇后的位置。   皇城中只有两张一模一样的雕花大床,上刻龙凤呈祥图案。一张在沈靖住的清凉殿,另一张在俞九儿住的栖梧宫。   普天下这两张床都睡过的,徐三娘是第一个。沈靖未宿过栖梧宫,而俞九儿未曾在清凉殿过夜。   经过沈靖及清凉殿众人的精心照顾,徐三娘的病情终于在半月后好转。   殿外已经微微的刮起秋风,清凉殿暖阁内药香氤氲。   徐三娘清醒时正是午夜,她觉得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手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想甩都甩不开。   她睁开眼睛,有那么一瞬的迷茫。   等她看清楚自己身处的地方不是栖梧宫而是清凉殿时,一时间有些懵。   她的记忆只到和俞九儿的对话,不禁想:我只是想不如找个男人睡,该不会是真睡了男人吧!   要知道宫里真正的男人可就一个!   徐三娘不敢细想,手很疼,想要看看是怎么了,却觉得手被人攥在手里,怎么也抽不出来,正是梦里的感觉。   顺着手一看,好家伙,堂堂皇帝沈靖竟趴在她的床边睡着了,睡中还不忘紧紧攥着自己的手。   不对,这床本就是他的。   徐三娘那张老脸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鸠占鹊巢不说,还让人家一国天子万金之躯趴着睡觉,真是大大的不敬!   徐三娘深深地检讨了自己,然后轻轻的推了推沈靖,道:“喂,喂,醒醒……”   沈靖没动,也没醒。   徐三娘打算实话实说,大声道:“你快起来,攥得我手疼!”   沈靖醒了,却没松手。   他直起身,看着徐三娘。这一看不要紧,直把个徐三娘三魂七魄吓得飞了一魂一魄。   他实在太憔悴了,面容苍白,眼下深深的青黑,胡子也没打理,望向徐三娘的目光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脆弱。徐三娘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人是她认识的沈靖。   “你、你长胡子啦?”   沈靖笑,声音沙哑:“不是梦,如果是梦的话你不会这么说,这才是你。”   徐三娘觉得是不是梦都没什么要紧,重要的是她手被攥得生疼:“你先放开我,手疼。”   “啊,好。”沈靖答应的倒也爽快,真就收回了手。   徐三娘揉了揉手道:“我病了?病了多久?”   沈靖道:“算上今天,十七天。”   饶是徐三娘再怎么想装糊涂,却也是不能了。沈靖待她如和煦熏风,三月暖阳,润物无声却又沁人心脾。   原来的徐三娘可以视而不见,甚至安慰自己不过是和他脾气相投罢了。   事实上,怎能算脾气相投?她和沈靖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身份地位不说,便是这个性,也是大大的不同。沈靖沉着,徐三娘热烈;沈靖严肃,徐三娘活泼;沈靖喜怒不形于色;徐三娘却常常把心情写在脸上。   既然不能用脾气相投来欺骗自己,徐三娘打算好好正视这份情谊。   俞九儿多灾多病,躺床上半月也是常有的事,却不见沈靖这般急切,竟是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   徐三娘伸手轻抚沈靖面上的胡茬,柔声道:“上来睡吧,地下凉。”   沈靖察觉到了徐三娘神情的变化,内心满是欢喜,却只是“嗯”了一声,起身上床。   徐三娘的体温还有些热,身子也有些弱,沈靖上床带来一股凉气,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沈靖挑眉道:“冷?”徐三娘怕沈靖下去,忙道:“不冷不冷——”话未说完,就被沈靖抱在怀里:“这样就不冷了。”   徐三娘抬眼看他,眼角眉梢一本正经。暗自后悔,自己怎么就没发现他是个流氓啊流氓。   “你会走吗?”沈靖问,满是小心翼翼的期待。   走?徐三娘不是没想过的,看到黑风寨餐遭屠戮时想过,徐老汉临终嘱托时想过,和溪流彻夜长谈时想过……现在,却是不想了。   徐三娘本就算是半个江湖人,做事凭感觉多过平脑子,从前她凭着报仇的执念,在仇恨中生活了十年。她不后悔,却也不想再那样生活。   她针对俞家是因为仇恨,现在也有仇恨,却更多的是想帮助沈靖。   俞家一直是沈靖的心腹大患,这徐三娘是知道的。   徐三娘笑着摇头:“我不走,要走也要等到俞家倒了再走。”沈靖把徐三娘抱得更紧。   沈靖人虽没去广安,但广安发生的事他却一件不少的都知道。此时徐三娘这样说,明显就是为了自己,他怎能不感动。   十年,他第一次觉得俞家的存在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徐三娘笑道:“你轻些,我要被你勒得喘不上来气了。”   沈靖果然轻些,却没放开她。徐三娘没管住自己那张嘴:“把我勒死了,你可就要守望门寡啦。”她本是调侃语,说出来没觉得什么。   沈靖却是一震,轻轻的把徐三娘放开,低下头,同徐三娘对视。他的漆黑的眸子像是有种蛊惑,徐三娘笑道:“干嘛?”   沈靖轻轻的道:“三娘这是在向我提亲吗?”   徐三娘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厢沈靖已经笑道:“朕许了。”   徐三娘瞪大了双眼,看着沈靖,却没有说话。因为沈靖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作为女人,这个时候只要闭目享受娇羞害臊就好了,可徐三娘是谁啊,她哪里是走寻常路的女人。   就在沈靖的唇吻上来的时候,徐三娘非常煞风景的嘻嘻笑道:“胡子,好扎人,你该修修剪子啦。”   沈靖当时的脸色只能用阴晴不定来形容了。   徐三娘和沈靖互通心意,两相和美,整个清凉殿都跟着和美起来。   由于二人非常没羞没臊的生活,清凉殿的宫女太监都练出了一身刀枪不进的本领。任凭徐三娘和沈靖怎样蜜里调油你侬我侬,他们只当眼瞎没看见。   晚上却是偷偷地找相好对食对着月亮抹眼泪,角落山洞找快活。   明明已经到了秋季,整个清凉殿却像迎来了春天一样,连小花园中的猫这几天半夜都叫得人睡不着。沈靖让太监看看怎么回事,经宫女太监仔细查证,答曰:发'春了。   三娘沈靖不知羞,清凉殿中无岁月。   转眼已是九月,落叶满夏京。皇城中出了一件大事:皇后娘娘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警:下一章俞九儿会有虐身qj戏码,雷的就不要点啦,么么哒~ 捂脸,下篇文一定不会总有预警啦!   ☆、暗室惩罚      这件事的起因还得怪徐三娘。   徐三娘在清凉殿呆得一身皮肉长毛也似,很是不快活。   一日去栖梧宫闲聊,竟发现俞九儿长这么大没有逛过街。徐三娘觉得,这是耻辱,作为徐三娘最好的朋友,怎么能没逛过街呢?   于是徐三娘伸手挑起俞九儿下巴,轻佻的道:“走,姐带你快活去。”   俞九儿本是不肯,身边的小燕儿更是杀鸡抹脖的使眼色,让徐三娘不要带俞九儿出去。   徐三娘只当没看见。软磨硬泡姐姐长姐姐短,姐姐最疼我了,陪我去逛逛嘛,人家要买天香阁的胭脂,天和斋的酥饼,还有小摊上的泥人……   俞九儿终是拗不过徐三娘,只得满脸溺宠的答应了。   小燕儿顿时如丧考妣,徐三娘这淫、魔又引诱了自家主子。   福寿街上熙熙攘攘,徐三娘和俞九儿偷偷出宫,竟是一个侍卫也没带。小燕儿成了苦工,跟在两人后头抱着大堆大堆的东西,脸长得都要耷拉到地上去了。   俞九儿确实没逛过街。她自幼被养在相府,接受的是严苛的教育,俞世归和俞伯岚都是按照皇后的要求培养她的,众多要求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首当其冲。   所以俞九儿长这么大,还真是第一次上街。   被长久压抑的性情一旦放开,竟是比徐三娘还快乐,她见什么就都觉得新鲜,见什么都想买。   可苦了身后跟着的小燕儿,若是地下有十八层,她的脸都能伸到十八层层底,气的。   走到一处泥人摊,徐三娘拉着俞九儿停下,道:“姐姐你看,这就是泥人摊。别看那人手里就是一块泥巴,一会儿就变得活灵活现啦。”   果然,就在徐三娘说话间,那人手里的泥人已经变成一只乖顺的哈巴狗,朝人吐舌头呢。   俞九儿想起了什么,神色一暗。却又转瞬便好,满脸都写满了有趣,徐三娘便道:“姐姐,我们叫他捏两个小人儿可好?一个你,一个我。”也不管俞九儿的意思,径直向捏泥人儿的道:“捏两个泥人,就照着我们的样子捏。”   那捏泥人的混迹于市井之间,最是会见人眼色,看徐俞二人穿着打扮不凡,便笑道:“好好,姑娘您请好吧。”   边捏边道:“你们二位姑娘一看就是姐妹,看这眉眼,多像啊。”   他这样说着,俞九儿不觉得什么,却是触碰到了徐三娘的心病,不由得一惊。   她进宫这么长时间,只觉得和俞九儿异常投缘,却从未觉得两人相像。今日经这捏泥人的一说,自己仔细看了看俞九儿,竟觉得二人有说不出的相像,心里左思右想,时喜时悲。   两人都是杏目,只是徐三娘总是瞪得大大的,一副张扬的样子;俞九儿则是眼眸半垂,总含心事。   忽的想到俞九儿乃是俞世归之女,俞伯岚之妹,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姐姐?   心下释然,又不免有几分失落。   不一会儿泥人便捏好了,这东西徐三娘喜欢得紧,便没有给小燕儿拿着,自己拿在手内把玩,不时和俞九儿点评“这里眉毛像”、“哎呀,我脸哪有那么大!”、“姐姐你看,你还笑着呢。”   她们又去天和斋买了酥饼,这回徐三娘狠狠的买了五大包,小燕儿气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徐三娘才不关心小燕儿的眼珠子,反正不用花自己的钱。   俞九儿不解:“买这么多酥饼做什么?”   徐三娘神秘兮兮的道:“姐姐不要问,我自有用处。”   行至槐花巷,一直不声不语,只用脸和眼睛表达不满的小燕儿终于小声说道:“这里怪冷清的,咱们换个地方逛吧。”   徐三娘很是赞成她的前半句,点了点头:“这里确实冷清,里面只有几个乞丐。”   却选择性的忽视了她后半句话。   进得槐花巷,确实只有四、五个乞丐,他们见到徐三娘竟很是友好的笑,好像徐三娘是他们的老朋友似的。   只是徐三娘没有发现这笑中的警示味道。   徐三娘确实是他们的老朋友,以前在通才客栈时没少过来看他们,不过那时候徐三娘很穷,买不起天和斋的酥饼,只在街上买些两文钱一大包的给他们吃。   如今徐三娘阔了,自是不能忘记他们。徐三娘觉得,这就叫做:苟富贵,勿相忘。   对此,很是认为自己了不起。   她低声和俞九儿说:“这条巷子……十八,不对,应该是十九年前了,我姐姐就是在这里丢的。”   “所以我进京之后,总是来这里。”   说话之间,徐三娘已经走到一个断了双腿的乞丐跟前,蹲下,拆开一包酥饼,掰成小块喂给他。   那乞丐吃得倒也坦然。小燕儿却觉得说不出的诡异,他是断了腿,又没断手,不会自己吃啊。   徐三娘却是喂得极认真,俞九儿便知道那几包酥饼是做什么的了。从小燕儿手中拿过分给其他几个乞丐。   众乞丐纷纷道谢,就差唱歌莲花落了,小燕儿觉得粗俗,俞九儿却兴致盎然。   那个断腿的乞丐吃相很是端庄,是其他乞丐不能比的。徐三娘喂了他两大块酥饼,他才开口:“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他和徐三娘说话,目光却看向俞九儿,徐三娘知他意,摇头苦笑道:“不是她,我还没找到。”   乞丐直视徐三娘:“原来不是她。”   徐三娘觉得不对,明明眼前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却觉得一切都不对。   她眼神微闪,打量乞丐片刻,起身拽着俞九儿:“快走!”   却是晚了。   只听断腿乞丐道:“抓住——抓住那个粉衣的!”   乞丐一哄而上,虽只得四个,却是个个武功高强,徐三娘只能叹一句真深藏不露也。   四个人对付三个女子实在绰绰有余,一刻不到,俞九儿已被掳走,不见踪影。   小燕儿只是哭。   徐三娘再次走到断腿乞丐身前,蹲下,直视他问道:“为什么?”   声音平静,却是出奇的冰冷,像是沉重的冰坨。那乞丐罕见地自己伸手拿了一个酥饼,咬了一口才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什么为什么。”   满是不屑与苍凉。   徐三娘看着他缓慢的动作,等他说完后,伸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用尽全力。   乞丐脸被打向一边,却满是无所谓:“与其在这打我,不如想着怎么去救人。”   “谁?”徐三娘一个字都懒得多说。   “俞府。”乞丐也很简洁。   徐三娘起身:“好,我们从此,不必再见了。”   对小燕儿道:“哭什么哭!哭能把你主子哭回来?跟我走!”   看着那抹白衣远去,乞丐摸了摸被徐三娘打出红印的脸颊,低声自语:“幸好你今日没穿红,不然,我是救不得你了。”   喃喃道 : “天和斋的酥饼,真好吃。”   上次广安大旱,俞伯岚私压奏折,知情不报,被沈靖罚俸半年,命日后地方官员的奏折必须上达天听,不得有误,实际上夺取了俞伯岚先看奏折的权利。   俞伯岚自然怀恨在心,知道徐三娘正受帝宠,便打算劫人回来,谁知竟阴差阳错,劫回了自家妹妹,不知是当气还是当笑。   俞府暗室内,俞九儿逐渐苏醒,她对这里太熟悉不过了。从小到大,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这里——接受惩罚。   身边不出意外的坐在俞伯岚,如同以前一样。如果不是有和徐三娘出去游玩的记忆,俞九儿真会以为自己又回到从前,她没有进宫,也没有遇到过徐三娘。   “三娘呢?你没把她怎么样吧?”   俞伯岚笑,是冷到骨子里的笑:“你觉得呢?”   “俞伯岚,你要是敢动她的话,我饶不了你。”俞九儿威胁道。她也不知怎么,好像潜意识里总想保护徐三娘似的,从第一次见面便是如此,更何况还有这半年多的相处。   俞伯岚叹气:“你对那姓徐的还真好,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先考虑考虑自己,嗯?饶不了我?这话你从小就说,也没见你怎么‘饶不了我’了。”   俞九儿挣扎着坐起:“为什么抓我?”   俞伯岚扶住她的肩膀,硬生生将她压回躺着的姿势,声音冰凉:“我要抓的不是你。”   俞九儿眼睛一亮,知道他是想抓徐三娘却误抓了自己。又是放心又是不放心。放心的是自己替徐三娘挡了这一劫,她可以无事了;不放心的是不知道俞伯岚还会不会对徐三娘下手。   她却忘了,自己尚在虎口里,是没资格考虑别人的安危的:“那……”   俞伯岚打断他,是一种玩味的语气:“你要我放你?”   俞九儿垂眸道:“是你说你抓错了的。”   俞伯岚哈哈大笑,伸手挑起俞九儿的下巴,道:“求我放了你就那么难?”   这动作今早徐三娘还对她做过,当时只觉徐三娘可爱,未觉不妥,如今俞伯岚这般动作,俞九儿却觉得深深的厌恶。   俞九儿不屑对俞伯岚装腔作势,事实上就算她装腔作势俞伯岚心中也是明镜也似。她的厌恶明明白白的挂在脸上。   俞伯岚变捉为抚,轻轻拂过俞九儿白玉般的面颊。   俞九儿闭上眼睛,不再言语。求他,她做不到。   夜,长得很。这是一间书房隔开的暗室,一应刑具应有尽有,俞九儿在这里被全身赤、裸抽过鞭子,那鞭子是特殊材料制成,抽到身上奇疼无比,却又不会留下太深的痕迹,过两天就褪了,绝不会留疤。   俞九儿想,就挨顿鞭子吧。   可俞九儿想错了,等俞伯岚伸手除去她的衣物时,她感到了恐惧,这种恐惧是深入骨髓的。   俞九儿浑身都在颤抖,终于,她颤着声道:“我……现在求你,来不来得及?”   俞伯岚手上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随即自嘲似的笑笑,那笑声在深夜格外渗人,他撕破俞九儿身上最后一块布,满眼通红:“晚了。”   夜,的确是很长。   一个时辰后,常红悄悄的进了暗室,俞伯岚被打扰,很是不满,声音粗重的问:“什么事?”   常红头也不抬,低头看着自己鞋底,充耳不闻俞九儿痛苦的呻、吟。他道:“老爷,老太爷叫您。”   俞伯岚停了动作,一刻钟后,他穿戴整齐,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俞九儿,对常红道:“把桃夭叫来,她……伤着了。”      ☆、天家无情      桃夭跟着常红轻手轻脚的走进暗室,这是自打她进府头一次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看着可以称得上“琳琅满目”的刑具,不禁打了个寒战,原本那点困意也都一扫而空。   她心脏“砰砰”乱跳地跟着常红,害怕一个闪神这些刑具就会用到自己身上。   常红看出了他的紧张,轻声道:“别害怕,让你去照顾小姐,她身体不好。”   床上已经下了帐子,模模糊糊看不清首尾。   常红低着头,不该看的就绝对不看:“你去看看小姐,我在外面候着了。”说完退了出去。   桃夭一步一步的走到帐子边,轻声道:“小姐,贱妾来伺候您。”   没有回应。   她大着胆子掀开垂帐,先看到的是血,随后是一个倚在墙角,抱着双膝的女人。女人只给了她一个字:“滚。”   声音轻飘飘的,有气无力。这大概是俞九儿一生中说过数得过来的脏话之一。   桃夭却像见了鬼一样,瞪大双眼,用牙狠狠的咬住手背才让惊呼吞进腹中。   她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暗室,守在门口的常红见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忙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桃夭只是摇头。   没出什么事,只是,那女人和自己长得太像了。或者说,是自己,太像那女人了。   一国皇后被劫,实乃大事,就算宫中封锁了消息,几日之后,也还是渐渐有皇后失踪的消息传出宫外,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无数百姓吃撑了等着看天家的笑话。   当今天子先是十年不立后,好容易立了个皇后又莫名其妙的失踪了,真是奇也怪哉。   徐三娘知道是俞伯岚劫走了俞九儿,急得直跺脚,却又不能轻举妄动。沈靖明里暗里几次向俞伯岚施压,均未果。   七日后,皇后失踪一事已闹得沸沸扬扬举国皆知。消除谣言的最好办法就是举行宫宴,让大臣见见皇后,传言也就不攻而破。可事实是,俞九儿确未在宫内。   就在徐三娘已经决定要偷偷潜入俞府救人的这天早朝,商景行突然奏道:“臣近日听说一些谣言,称皇后娘娘突然失踪。”   沈靖道:“哦?爱卿有何见教?”   商景行还未言语,俞伯岚嗤笑一声 ,道:“纯属无稽之谈,前日父亲身体不好,我进宫接娘娘回家看望父亲,这是陛下准许的。皇后娘娘现在俞府,何来失踪一说?”   如此理直气壮胡说八道,沈靖着实佩服,笑道:“正是,只是不知俞老丞相的病几时能好,朕也很是为他老人家担忧啊。”   俞伯岚也笑道:“不过是换季之时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只是娘娘担忧父亲,只怕还得在俞府住些时日,望陛下成全。”   沈靖笑得肉痛:“什么成全不成全,皇后照顾俞老丞相乃是父女人伦,天下人的表率,朕又怎么会阻止。”眼神动了动:“只是……朕多日未见皇后,倒是有些想了……”   沈靖和俞伯岚都心知肚明,场面上的话一来一回那叫滴水不漏。   下朝回到清凉殿,沈靖对徐三娘说了俞伯岚的做法。俞伯岚这样说,分明就是堵住了俞九儿一切回宫的可能。   徐三娘恨道:“老奸巨猾!这下我都不能去抢人了。——好一出父慈子孝!”   “你的暗阁呢?溪流呢?为什么不用!现在倒好,人家光明正大的承认了,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她受苦吗?”   沈靖默然不语。   沈靖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十年心血,仅仅为俞九儿便过早地暴露,沈靖自问是不值得的。   至于俞九儿,若是她曾经所言不虚的话,在俞府,确实是要受一番苦楚。   可这苦楚和沈靖蛰伏十年的大业想比,却又微不足道。   徐三娘理解沈靖,知道他的难处,可越是知道,越是不忍俞九儿受苦。兄妹、夫妻尚且绝情如此,俞九儿何其无辜?   这便是天家的无奈吗?   俞九儿想起了余成风,那个恣意随性,从不知规矩利害为何物的男人。   在俞九儿小小的记忆里,人,就应当那样活着。   潇洒、任性、记人恩、不忘仇。   就连她的养父徐老爹也是光明磊落之人,卖肉都格外实在,不是傻,只是不想贪图蝇头小利。   徐三娘第一次见识到了天家无情。   徐三娘道:“你就这样放弃了皇后,是吗?”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寒冷。   沈靖怎会不知徐三娘所想,但有些事情,身为天子他也有自己的无奈,摇头道:“不是放弃,是暂时。”   徐三娘厉声质问:“放弃和暂时放弃有何区别?无非是你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沈靖扶徐三娘坐下,温言道:“还有五日,北凉使臣便会到京,到时候俞伯岚必会放俞九儿回来。没有外史觐见不见皇后的道理。”   徐三娘恍惚想起来这件事,提起北凉,又想起当年惠明公主远嫁,许两国十年和平之事。   今年……正是永熙十一年,许下合约的第十一个年头。也就是说,合约不作数了。   徐三娘抬头看着沈靖,眼里有刚刚未消的怒气,更有担忧,沈靖看在眼里,一笑道:“就知道你会担心我,放心吧,我自有办法。再等五天,五天后,你定能见到你的皇后姐姐。”   大夏永熙十一年秋,广安县丰收,主动返还朝廷赐予的三千石粮食。沈靖大喜,称陈巽治民有方,调陈巽回京,任礼部侍郎,负责接待北凉使臣等事宜。   九月三十日,北凉使臣来到夏京,觐见皇帝陛下。   正如沈靖所言,就在这天,俞伯岚亲自进宫,送皇后娘娘返还栖梧宫。   俞九儿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脸色更苍白了些。以前好歹还有一点儿生气,现在却是一丝血色也无,不像活人,倒像鬼。   她被俞伯岚牵着走进栖梧宫正殿,正如木偶人一般,不哭,不笑。   俞伯岚温文尔雅的对徐三娘道:“徐姑娘,舍妹还要劳烦你照顾了。”   徐三娘恶心他这幅禽兽嘴脸,又不好发作,只得到:“不劳烦,俞大丞相没什么事的话还请快回去。女人家呆的地方,您在这儿不合适。”   一面道:“小燕儿,送客。”   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   俞伯岚觉得好玩儿,轻轻抚了抚俞九儿的头发,才几天,竟有些干枯了。   小燕儿哆哆嗦嗦的送俞伯岚出去,眼睛都不敢看他一眼。走到栖梧宫正门外,俞伯岚堪堪下了一个台阶,回身看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小燕儿,笑道:“小燕儿,你真这么怕我?”   小燕儿小声说:“怕……”   俞伯岚正色道:“我只盼你是真的怕我。——可惜,你不是。回去好好照顾九儿吧。”   俞伯岚大步离开,小燕儿惊弓之鸟般乱窜回去,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睛,却怎么都没有恐惧。   俞九儿一直不肯说话,徐三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有些束手无策。   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小燕儿此时却有了主意,她说:“主子、主子这个时候,一般,都要沐浴的。”边说还不停的打嗝,不知道是被俞伯岚吓的,还是见到俞九儿激动的。   这么胆小畏葸的丫头,是怎么到俞九儿跟前的?徐三娘来不及做他想,连忙吩咐装备沐浴。   精致的木桶盛满热水,上面飘着各色花瓣,雾气氤氲。见到这,俞九儿失神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神采,小燕儿悄悄的拽徐三娘,徐三娘很没眼力见儿的问:“干嘛?”   小燕儿趴在徐三娘耳边小声说:“主子沐浴的时候不喜欢身边有人,咱们不走,她是不肯洗的。”   徐三娘知道俞九儿的心病,此时更是不好强迫她,便轻声道:“皇后姐姐,你只管洗,我和小燕儿先出去,有什么事只管叫我们。”说完深深的看了一眼俞九儿,便和小燕儿轻轻的出去了。   俞九儿穿的早已不是和徐三娘上街时穿的那身水粉色衣裙,她缓缓站起,解开黛色披风,脱下淡绿色锦缎绣袍,解开月白石榴裙,褪下亵衣亵裤,任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委于地面,最后拔下头发上唯一的装饰——一枚通体雪白的玉簪,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她闭了眼,慢慢坐进木桶中去。她身上有伤。青的紫的红的,掐出来拧出来拽出来,甚至还有鞭打出来的,在如玉般莹白的肌肤上,异常刺目。   徐三娘不是正人君子,也不是个听话的丫头,自然不会像小燕儿那般,眼观鼻鼻观心,跟个不会说话的泥人似的,只管在外面等着。   她用手指悄悄在窗户上捅了个洞,静静的看着里面。   当俞九儿脱下身上的衣裳,露出满是伤痕的身体时,徐三娘竟哭了。   她不是小燕儿之流,即便生气愤怒或是激动狂喜,都不会轻易流泪,很有几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意思。只是这次,见俞九儿受伤,却是比伤在自己身上更加难过。   她再也控制不住,冲进了俞九儿沐浴的房间。小燕儿想拦着,只差那么一丁点儿,她没有抓住徐三娘的衣角。   俞九儿听见声音,向门口望去,只见徐三娘风风火火的开门,却也只是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俞九儿的目光像小鹿,温润,温柔。半晌,她眨了眨眼,轻声道:“进来吧。”   徐三娘转身关上门,箭一般向俞九儿冲过去,她不顾弄湿自己的衣裳,从背后抱着俞九儿的脖颈大哭,好像受苦的不是俞九儿,而是她自己一样。   俞九儿没有阻止她,度过最初的不适之后,竟隐隐觉得有个人抱着自己的感觉,也不坏。许是被徐三娘所感染,自十二岁后便没再哭过的俞九儿,眼眶也微微的湿润了。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你出去。”徐三娘呜咽道。   俞九儿倒是看得开:“不怪你,这是命。”   徐三娘抢着说:“不是,他们原本要抓的人是我,你是替我的。”   “不怪你,这是命。”俞九儿还是这句话,只是多了一声叹息。   “三娘,帮我擦擦后背吧。”徐三娘知道,俞九儿肯让她近身,就是心结有所松动的表现,心中喜不自胜,当下应允。   却在看见俞九儿后背的那一刻惊住了,如遭雷击。      ☆、欢言欢颜      俞九儿的后背如同一张白练,和身体其他处的一样,有一些青紫痕迹。徐三娘早就偷偷的看过,自然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只是在心里多骂了几遍俞伯岚禽兽,暗暗把自己向俞伯岚报仇的原因再加上一条。   只是,俞九儿的后心处,赫然有一块指甲大小的胭脂红胎记,徐三娘哆嗦着擦了两下,洗不掉。   俞九儿被弄得痒,笑道:“怎么跟猫儿似的,那么轻。”   徐三娘回过神来:“姐姐,这块胎记,你生来就有吗?”她的语调有一种强压着的激动。   俞九儿奇道:“是后心那处吗?生来就有的。”   徐三娘腿一软,跌坐在地。   她苦苦寻找的姐姐,在槐花巷丢失的姐姐,她没见过一面的亲姐姐,竟然就是俞九儿。   余成风当年为什么违背江湖道义,杀害顾家四十二口人,徐三娘想,她已经猜到了答案。   多年执念,一朝得偿。徐三娘竟不知自己是喜是悲,今夕又是何夕。   她倒在地上大哭大笑。   俞九儿回身唤道:“三娘,三娘你怎么了?——快别躺地上,地上凉。”   半晌,徐三娘勉强支起身,她趴着木桶边缘,对俞九儿道:“姐姐,你是我姐姐。”   俞九儿伸手要扶起她,却被她夺过攥在手里,不肯撒手。   俞九儿道:“我自然是你姐姐,你快起来。”   徐三娘摇头:“不,是亲姐姐。”   俞九儿也怔住了。她知道自己和俞伯岚并非亲生兄妹,也正是因为这点,俞伯岚才对她做出那等禽兽不如之事。可若说她是徐三娘的亲姐姐,这怎么可能?   徐三娘道:“你的后心处有胎记,指甲那么大,胭脂色的。爹爹和我说过,他说你出生时便有。”   她言辞恳切,实在不像作伪。俞九儿也深知徐三娘为人,自是不会骗她。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去过很多地方,爹爹,娘,还有你,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俞九儿摇头,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徐三喃喃道:“不记得了……是啊,那时你才不到四岁,不记得也正常。”   “你说想吃京城天和斋的酥饼,爹爹带你进京买来吃。娘在蜀中待产,后来娘生我难产,爹爹急着回去,在槐花巷你们走散了。——你说巷子那么小,怎么可能就把你丢了呢?我去过多少次,巴掌大的地方……”   俞九儿强自镇定:“三娘,你先起来。我把衣裳穿上,咱们好好说。”   傍晚,徐三娘已经调整过来,把来龙去脉都和俞九儿说个明明白白。   她们的父亲余成风和母亲林华出生于蜀中万剑门,是师兄妹,后来更是成了一对儿神仙眷侣。   二人志趣相投琴瑟和鸣。成亲后二人一马,相携游天涯。   在他们成亲一年后,第一个孩子在祁连山出生,夫妻俩视若珍宝,取名余欢言,取“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之意。   等林华身体康复后,一家三口接着萍踪浪迹,直到三年后,林华再度有孕。   当时他们夫妇正在江南游玩,路遇一卦师,当即指出林华所怀之胎有不祥之兆,若是现在打掉,能保一家平安。   余成风和林华自是不信他胡说八道,但他们此时已经不是两个人,他们还有欢言。可为人父母,又不能因为卦师的无稽之谈便害了腹中胎儿的命。   于是夫妻二人商议后,决定回蜀中保胎,正好欢言还没有回过万剑门。   回到蜀中后,一切安好,当林华肚子七个月大时,三岁半的欢言突然想要吃夏京天和斋的酥饼,这东西她在京城吃过一次,小孩儿心性,便记住了。   夫妻二人都是恣意江湖的洒脱人物,当年因为欢言格外偏爱绿色,便跑到南方四季如春的小岛上呆了一年。如今女儿有愿望,自是要满足。   林华对余成风说:“你只管去,夏京到蜀中来回一个月的路程,你们回来了,欢言就快见到她的妹妹了。”林华称曾经做梦梦到过仙女,便断定此胎也是女孩儿。   也不知是天有不测风云,还是这个胎儿的确命中带煞,余成风走后仅仅半月,林华竟要生产,且是难产,七天七夜生不出孩子。   万剑门赶快派弟子去夏京通知余成风。而此时的余成风,却在夏京满天满地的找欢言。——他把欢言弄丢了。   得知妻子难产,余成风忍痛暂时放弃寻找女儿,回到蜀中。当时林华已经产下一女,自己却瘦成了一把骨头,吊着一口气只等余成风和欢言回来。   林华没有责备余成风,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找到孩子。”便咽气了。   余成风给这个女儿取名余欢颜,同音不同字,也是怀念欢言的意思。安葬完林华,余成风便带着欢颜来到了夏京,一呆就是八年。   八年,他几乎将夏京翻遍,却毫无女儿下落。林华虽是因生欢颜难产而死,余成风对欢颜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厌弃,他常常和欢颜说:“等找到姐姐,我们一家三口就江湖逍遥去。”   直到十年前,他不知为何帮助俞伯岚灭了顾家满门,而自己,也被一杯毒酒毒死。欢颜则被进京办事的徐老汉捡到,收为义女。   讲完往事,徐三娘道:“爹爹的尸骨早已找不到,八岁那年,我在西郊给爹爹做了个衣冠冢,一直想等找到姐姐之后我们一起去祭拜。想必,他会快活得多喝一壶酒吧。”   半晌,俞九儿轻声道:“三娘,我确实不是俞伯岚的亲妹妹。可……年幼的事我亦记不起来,我……”   “姐姐,我们滴血认亲吧。”徐三娘依然确定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亲姐姐,她是干脆的人,喜欢最简单的方式。   俞九儿眸光微动,点头应允:“好。”   徐三娘拔下发簪,却被俞九儿制止,她起身走向床头,在自己的枕头下取出一把通体银白的匕首,又去桌上取来一茶杯,才回到徐三娘身畔坐下。   “我先来。”说着匕首一拔,银光闪亮,俞九儿在自己大拇指上划开一道口子,血一点一点流出,滴进茶杯内。   她把匕首递给徐三娘,徐三娘爽快的接过,在和俞九儿同样的地方划一刀,血同样流出,进入茶杯内,和俞九儿先前滴的血很快融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徐三娘和俞九儿是亲姐妹。   徐三娘拉起俞九儿,冲着西边跪下,道:“爹爹,我终于找到姐姐了。”   这里俞九儿和徐三娘刚刚认亲,那边厢沈靖已经派人来催。今天沈靖将宴请北凉使臣,身为皇后必须参加。   徐俞二人还沉浸在震惊、激动之中,竟将宴会一事置于脑后。徐三娘是失而复得的欣喜,和完成父母遗命的激动;而俞九儿则显得镇定许多,她神情中更多的是迷惑和了然。   晚风阵阵,树影婆娑。沈靖在御花园宴请北凉使者。   沈靖和俞九儿端坐主位,沈靖穿了绣九爪金龙的厚重礼服,俞九儿是一身明黄绣金凤的礼服。徐三娘则是一身艳红,站于俞九儿之后——原本该是小燕儿站的地方。   大臣们分坐两侧,中间铺了红地毯。   礼乐声响了三重,北凉使臣沿着红地毯缓缓而来。   他在今天早晨已经正式朝拜过天子,说的不过是些礼节上的话,而他真正的目的,很快便会显露出来。   使臣和沈靖差不多年纪,却蓄了胡须,穿着也与中原大为不同,他操着不很熟练的汉话道:“北凉使臣乌努拜见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愿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沈靖和颜悦色的道:“乌努使臣快快请起,朕也愿你们国王安好,赐坐。”   乌努在左手第一的位置落座,正对上坐在右手第一位俞伯岚的眼神,不禁一怔,俞伯岚意义不明的朝乌努一笑,举杯微向乌努致意,自饮了一口。   沈靖道:“北凉使臣乌努先生远道而来很是辛苦,开宴吧,让乌努大人欣赏我们的歌舞。”   侍女鱼贯而入,上各色果食,礼乐声再次响起,这次揍的不是高昂的乐曲,而是欢乐的篇章,数十名歌女在欢快的节奏下翩翩起舞,好一派歌舞升平盛世繁华。   酒过三巡,沈靖执杯问乌努:“如何?可比得北凉歌舞?”   乌努恭敬答道:“大夏□□上国,歌舞自是非凡;至于北凉歌舞也自有一番妙处,乌努不敢乱比。”   沈靖笑道:“好好。——惠明公主昔日在皇宫时,最喜欢喝这二十年的状元红,小时候我们姐弟还偷喝来着,乌努大人感觉如何?”   乌努答道:“王后喜欢的东西,臣自然也是喜欢。”   听他称惠明为王后,沈靖心中一酸,只自饮了一杯,不再多言。   谁知乌努却言道:“当年王后嫁入我北凉,大夏与北凉便有十年和平。如今虽已是第十一年,但我北凉国王和王后感情甚笃,自是不愿意破坏这份和平。”   沈靖却知道,不愿破坏和平同他们感情好不好没有丝毫关系,不过是北凉夏天大旱,水草不丰,饿死牲畜无数罢了。却不知这和平需要给他多少粮食。   沈靖道:“北凉王有如此胸襟胆识,朕心生佩服,来,为我们两国和平干一杯。”   众大臣举杯而饮,俞伯岚笑意更深。   乌努却没有饮这杯酒,他站起来举杯,环视一周,对沈靖道:“大夏皇帝陛下,北凉今夏大汉,恐怕这个冬天不好过。王后每天都在给那些受冻的人,赶制过冬的棉衣。”   沈靖略闭了闭眼,他不想乌努总是提起惠明。   他,不忍心。   直言道:“你们国王想要多少。”   乌努回道:“十万石粮食,五千匹绢。”   不但沈靖,连俞伯岚都震惊了,北凉王好大的口气,这分明不是要,而是抢了。   就在僵持之时,只听徐三娘大喊:“皇后娘娘——”      ☆、北凉使臣   皇后突然晕倒,宴会也自然不再继续。乌努恨恨离席,俞伯岚看着皇后的方向,故作云淡风轻,却掩饰不住眼神中的担忧。   俞九儿身体本就虚弱,俞伯岚的折磨加之同徐三娘认亲的震惊,她自出席宴会开始便摇摇欲坠,只是今日的主角不是她,众人不过是需要一个一国之皇后罢了。   徐三娘不时为她斟酒布菜,悄悄擦去她额头上的汗水。原本是可以坚持到结束的。谁知乌努使臣提了那么一个天大的要求,沈靖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正是进退维谷的时刻。   徐三娘灵机一动,叫了声“皇后娘娘”,俞九儿知她意,身子便摇摇的倒了下去。为沈靖找了一个逃脱的借口。   离开宫宴的乌努没有回到礼部为他在京内找的住所,而失去了夏京城一等一的富贵风流之地——暖醉阁。   花了五百两银子点了暖醉阁的头牌飞花,却被告知飞花今日已经被一位公老爷包了,老鸨还指了指二楼上的一位,生怕乌努怨自己似的。   乌努顺着手指向上看,那人不是当朝丞相俞伯岚又是谁?虽说脱下官府换上了常服,周身一派潇洒风流态度,但掌握权并十几年,骨子里的锋芒强硬,却是谁都比不得的。   他再次举杯,同刚刚宫宴一般,向乌努致意,然后饮下。   如果乌努此时再不知道俞伯岚的意思,那他就是傻子了。乌努当然不是傻子,他可是凉国一等一的人物,马上能将兵,下马能写书,凉国少有的文武全才。   他上了二楼,俞伯岚也站了起来,拱手道:“既然乌兄喜欢飞花姑娘,何不同在下一道去飞花姑娘的房间,领略其风采。”   乌努也学着汉人的礼节,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飞花姑娘的房间不比寻常姑娘,出奇的静雅别致,少有脂粉香气,倒是贴了几幅名人字画,乌努一进屋就感叹飞花姑娘果然不同凡响,谪仙一般的人物。   飞花看他欣赏墙上的水牛图,嗤笑了一声,说:“这有什么,你要,我床下有一大堆呢。——都是恩客赏的罢了。”   说罢盈盈的走到桌前,为二人沏茶:“坐呀,想听什么曲,我唱给你们听。——这位先生眼生,就你点吧。”   乌努只觉得飞花在自己跟前打个旋,就飞去倒茶了,当真是“飞花”。   俞伯岚笑道:“乌兄不要介意,飞花姑娘性情直爽,再好相处不过了,你常来便知。”   乌努刚要答应,那厢飞花却道:“快别常来,你要是常来,我便不用接客了。今天这么一遭,我已是被俞大人包了好几天呢。”   这下乌努才明白,俞伯岚早知自己对飞花有意,便在这设下埋伏等着他。   三人落座,俞伯岚道:“飞花的嘴还是这么不饶人。”   乌努问道:“俞大人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没必要把飞花姑娘牵扯进来。”他   这话真心实意,连飞花都那么小小的感动一下。   俞伯岚却笑道:“什么是把‘飞花姑娘牵扯进来’身在名利场,自是红尘客,哪里又是干净的!乌兄不会连这点都想不明白吧。”   乌努想了一想,倒却是这个道理,暖醉阁不比其他秦楼楚馆,来这里的非富即贵,若说闭口不谈政事,单论风月,也不可能。   飞花笑道:“你们只管聊你们的,我为你们唱曲解闷。”   也不用乌努点曲,自己退后把琵琶一抱,轻拢慢捻,便吟吟唱道:“玉树后'庭前,瑶华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花和月,大家长少年……”   在飞花清亮的嗓音下,俞伯岚低声道:“我找乌兄,确有一事相求。”   徐三娘原本打算带俞九儿去西郊父亲的衣冠冢,考虑到俞九儿的身体,和出去的危险程度,便只好作罢。   除此之外,还因为俞九儿对她说的那番话:“三娘,这件事你知我知,不能再让第三人知道了,连皇上也不行。”   徐三娘自是点头应允,倒不是她信不过沈靖,实在是见识过天家无情,她不想俞九儿再有危险。   “还有一事,我也必须和你说。”俞九儿眼里满是薄冰般易碎的脆弱,“我恨俞伯岚,却不恨俞世归。他在我最最痛苦身处黑暗时给我希望,十八载养育之恩,我不能忘。”   “所以,我和皇帝有约定,我帮他除掉俞伯岚,而他,放了俞世归。”   徐三娘无限感慨,若是当年爹爹能够找到姐姐有多好,姐姐便不会受这么多的苦。她点头应允,抱住俞九儿:“只要是姐姐说的话,妹妹都听。”   沈靖没有明确回应北凉使臣的无理请求,乌努也不着急,天天斗鸡走狗,倒是和夏京一帮纨绔子弟混得很熟,似乎忘了这事。   几日后,乌努却突然觐见皇上,称王后赐给自己的玉佩在京丢失。若是其他物品自不敢劳烦皇帝大驾,只这玉佩是乌努成为北凉第一勇士时王后所赠,意义重大,想恳请皇上帮忙寻找。   沈靖念在是惠明公主旧物的份上答应帮忙寻找,最后竟是大理寺在礼部侍郎陈巽的家中发现。   乌努的确见过陈巽,但都不过是例行公事,私下里更是一点儿私交也无。   这玉佩怎么到的陈巽手里,着实蹊跷,连陈巽自己都说不清楚。不过事关两国国体,沈靖只好先把陈巽下狱,一切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因为沈靖拖着乌努,既不答应,也不否定,乌努等不及了,在逼皇帝做决断。   因为巡查广安县一事,陆春秋升了刑部侍郎,原来的刑部侍郎刘令被革职查办,据说是刑部尚书胡东来亲自揭发检举,大义灭门生。而何简也升为大理寺少卿,此次陈巽一案,二人不是冤家不聚头,又碰上了。   这日徐三娘正在栖梧宫和俞九儿闲话,聊起陈巽一案,徐三娘忧心忡忡:“若是皇上应了,那乌努不会在此事上做文章,若是不应,陈巽凶多吉少。”   经过广安一行和俞九儿被劫一事,徐三娘成熟了许多,懂得先分析利弊得失,而不是急急的去救人。   俞九儿道:“正是。可皇上未必答应。”   徐三娘愤然道:“十万石粮食,五千匹绢实在太多,整个江南重地的赋税收入都要给北凉,他们口气也真是好大!”   俞九儿沉吟:“这次针对陈巽,只怕不是凑巧。”   徐三娘何等精明人儿,马上道:“可是俞……”   俞九儿点头:“很可能。他平生最恨别人忤逆他。陈巽拒绝了他的提亲,想必他一直怀恨在心。”   徐三娘觉得俞九儿和俞伯岚的关系很是怪异。以俞伯岚对俞九儿做的那些事情来看,两人分明不是兄妹,更似寇仇;可这世间真知俞伯岚的,便是俞九儿,真正懂俞九儿的,也是俞伯岚。   而且那日宴会上,徐三娘分明看到俞伯岚眼中的关切担忧,也是做不得假。   看徐三娘出神,俞九儿微微一笑,她怎会不知徐三娘心中所想,摇头叹道:   “你一定在想我和俞伯岚的关系。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在我十二岁之前,他一直是一个好大哥,我甚至想过,将来若是嫁人,便要嫁像他那样的人。可是……”   俞九儿慢慢道,“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那天晚上,俞九儿向往常一样安安静静的看书,等大哥晚上回来给她带些新奇的东西。   大户人家女儿不同于男儿,俞世归更是对她要求极高,轻易出不得门。俞伯岚便不同,那时他已近二十岁,成日和一班朋友出去逍遥,时常见着新鲜物件便给俞九儿带回来。   俞九儿一边嫌弃着哥哥带的东西粗俗,一边用精致的小盒子收了,放在柜子里,连小燕儿都不许看。   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俞伯岚推开门,携风带雨而来,目眦尽裂,俞九儿刚想数落哥哥又忘记敲门,妹妹的闺房哪是随便进的。   谁知话未出口,便被吓住了。这样的俞伯岚,是她从未见过的。她甚至来不及喊,更来不及哭。   喊出哭出的,是小燕儿。   过了这夜,二人再也回不到从前。   那小盒子里的东西也再未增加,静静的在柜子的角落里,落满灰尘。   徐三娘上前轻抚俞九儿,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俞九儿虽然语调哀戚,精神却比前几日都好。   徐三娘知道,有些事情压在心里,便像一座山一样,沉重,且无法越过;当她肯说出来了,这座山便会一点一点减少,直到没有。徐三娘会伴着俞九儿,直到这一天的到来。   二人早已屏退众人,这时,小燕儿却匆匆敲门进来,说来客人了。   能进宫的客人自然是富贵之人,只是来的这人却是和这两个字不沾边,这人一身半旧淡黄色衣裳,腹部微微隆起,正是礼部侍郎陈巽的夫人:陈小莲。   她进得暖阁,见到徐三娘,到头便拜,不是卑躬屈膝,而是情真意切:“求徐姐姐救救我相公。”   徐三娘赶忙起身扶起:“妹妹有了身子的人,快起来。我当不得你这一拜。——陈巽的事我已尽知,绝不会袖手旁观。”   陈小莲被徐三娘扶着坐下,强笑道:“这是怎么说,飞来横祸也不过了。”   徐三娘轻轻的道:“官场本就如此,他又是个不知变通的。”   原本徐三娘想说“他又是个牛心左性不听劝的”,后来想想,人家娘子在眼前,这么说实在不太好,因此临时改了。   陈小莲和陈巽相处日久,怎会不知陈巽的脾气,轻道:“只盼着这次之后,他能改些吧。”   随后又笑笑,“便是不改也好,改了就不是他了。”   徐三娘觉得陈巽定是修了几辈子,才能遇到陈小莲,这般一个呆,一个痴,倒是绝配。      ☆、城外送别      徐三娘向沈靖要了一块腰牌,要进诏狱去看看陈巽。   沈靖不放心,特意让溪流跟着,徐三娘本想拒绝,跟着溪流还不如自己带块冰去,不过鉴于上次和俞九儿偷偷出宫,导致俞九儿被劫的血泪教训,想了想,还是忍痛答应了。   诏狱不同于普通监、狱,这里关押的人不是朝廷重犯,便是身份尊贵者,是以陈巽虽有牢狱之灾,却是难得的清闲。   牢头开了锁,徐三娘进去,溪流便守在门口。   陈巽正在一展孤灯下看书,见徐三娘来,也不惊讶,只叹道:“小莲定是急死了,只盼她不要哭才好。”   “你娘子很坚强,只是你总不让她放心。说吧,这次又得罪谁了?”   陈巽摇摇头,笑道:“小莲自然是好的。”言语间满是自豪,随后叹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俞相。”   徐三娘道:“你这牛心左性要不得。”   陈巽奇道:“他让我上书赞成北凉使臣提的无理要求,我怎么能答应?”   他说的理直气壮铿锵有力,徐三娘都不好告诉他这世上除了刚正不阿,还有一个词叫虚与委蛇。   突然觉得陈巽这一点难得的赤子之心还很是少见,正是他不同于别人的地方。呆是呆了些,总比见利忘义的陆春秋之流强太多。   心念一转,便不打算再劝他了。   把食盒放在勉强能称为桌子的地方,调侃道:“你这条件还不错,能读书。”   提起书,陈巽打开了话匣子:   “你还别说,这里的牢头竟然还是个爱书之人。——你刚刚也见到他了,看不出来吧?我也没看出来。有一天晚上,他拿着一本《孟子》问我‘这个字怎么读’,我告诉了他,后来他竟把自己的书借给我读,不想我身处牢狱,还能读书,真是幸哉。”   徐三娘不理他,他也自问自答的说完了。徐三娘摆好菜,给他筷子:“吃吧。”   陈巽怔怔的:“这是,断头菜?”   徐三娘哭笑不得:“你莫不是读书读傻了,这是小莲亲自下厨做的,吃吧。”   “她有了身子,我便没让她跟我过来。”   陈巽听是陈小莲做的,便是断头菜也吃得,一边吃,一边说:“很是,很是。”   徐三娘笑:“很是什么?”   陈巽道:“她有了身子,不让她来很是啊。”   徐三娘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若真的出不去这诏狱,陈小莲怎么办?她有了身子,又对你痴心一片,你让她如何自处?”   陈巽不语。徐三娘坐在石床上,对陈巽道:“回去吧,回广安,那里才是你们的世外桃源。”   陈巽看着徐三娘良久不语,半晌,他对徐三娘说:“好。若我这次出去,便带着小莲回广安。”   俞府后院,俞世归屋内依旧药香萦绕,俞世归罕见的坐在太师椅上,他只着亵衣亵裤,倚在太师椅上,身形如同纸片一般单薄。   俞伯岚拿出一件黑色披风给俞世归搭在身上。   白色亵衣,黑色披风,苍白的脸,形成了一副诡异的画面。   俞世归命令道:“你坐下,我不冷。”他的声音一如往昔,沙哑而柔软,是一种古怪的声音。   俞伯岚依言坐在俞世归对面。俞世归目光炯炯,和他单薄身体大不相同,他道:“你让乌努去栽赃陈巽了?”   俞伯岚道:“是。”   俞世归点头:“只是激怒一下沈靖而已,他讨厌被人要挟。”   若是给时间让沈靖思考,沈靖或许会和乌努提出减少粮食和绢,而乌努此行也确实为和不为战。可把当朝大臣卷进来,事关国、体脸面,沈靖绝不可能让步。   俞伯岚道:“明天乌努会上书沈靖,要求把陈巽送给他们处置。”   俞世归笑道:“好。”   “安王爷那边怎么样?”   俞伯岚道:“正在准备。”   俞世归道:“让他们快些,就要开战了啊。”   他双目满是向往,目光中尽是嗜血的渴望。   第二日早朝,正如俞世归所言,乌努当众再次请求许两国和平,而条件,自然便是十万石粮食,五千匹绢。   沈靖面上阴晴不定,却还是说:“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出来。”   不出意外地,乌努还扬言要将礼部侍郎陈巽交给自己处置。   沈靖笑了,气的。   堂堂大夏皇帝,没有理由被一个蛮夷之族要挟。俞世归果真老奸巨猾,算准了沈靖的心思。   沈靖哈哈大笑,在广阔的大殿上,他的笑声显得异常刺耳。   “众爱卿以为如何?”没人说话,大殿上一时死寂。   俞伯岚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的脚尖儿。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 “臣以为,粮食绢帛还可再议,但礼部侍郎万万不可交由北凉处置。”   俞伯岚盯着鞋想明明是桃夭昨天新绣的的鞋,今儿刚上脚,怎么就有些脏了呢?   沈靖抬眼望去,正是站得偏后的商景行。   无数场景在脑中划过,劝他立后的商景行,反对顾家平反却最终屈服的商景行,现在唯一敢站出来的商景行……以及永熙元年殿试,做得最端正的商景行……   沈靖装作云淡风轻的道:“哦?商爱卿为何以为不可?说出来也让乌努大人听听。”   商景行跪道:“自古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礼部侍郎陈巽是我大夏的子民,犯了罪,自当由我大夏律法来定,岂有交予别国之理?更何况陈大人尚未定罪,遭人诬陷也未可知?”   乌努大怒:“你说我诬陷他?他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有什么资格,值得我北凉第一勇士诬陷?”   商景行不卑不亢,不疾不徐:“乌大人,本官并未说你诬陷陈大人,纵便是诬陷,焉知不是其他人诬陷?和乌大人何干?”   论起逗嘴仗似的咬文嚼字,乌努是绝对比不过十年寒窗的商景行。   北凉第一勇士乌努大人吃了憋,正自愤愤,那厢沈靖却言道:“乌努,回去告诉你的北凉王,别说十万石粮食五千匹绢,便是十石粮食,五匹绢我大夏也不会给他!”   一锤定音。   乌努看沈靖严肃的沈靖竟是一怔,这人若是认真起来,周身竟有一股潜藏的霸气,逼人而来。   “如此,贵国便等着我北凉的精锐铁骑吧!”   乌努也不多留,未行礼便走出去。也未回住处,只叫上了随从,回北凉去也。   乌努一走,陈巽更是无从定罪。没过几天,沈靖便下了道旨,把他从诏狱放了出来,官复原职。   陈巽回家和陈小莲自是一番别后温寒,暂且不叙。   只说第二日,陈巽便上表请辞,沈靖惊讶之余也深知陈巽虽诗书满腹,却不懂为官之道,一味的棱角锋芒,确实不适做官。   他原本想把陈巽培养成第二个商景行,今日一看,陈巽却是自己不愿。   说与徐三娘听,徐三娘娇笑一声:“他的心不在这里,你留也留不住。”   打趣道:“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啊。”沈靖哈哈大笑,自从和徐三娘在一起之后,沈靖经常这么畅快的笑。   他问道:“那么,三娘你的心又在何方?说与我听听?”   徐三娘道:“你先准了陈巽的奏折,我再说!”   沈靖凑近徐三娘的耳畔,有热气拂过徐三娘的耳朵:“卿这是在向朕吹枕边风吗?——好吧,朕准了。”   徐三娘只是单纯的觉得陈巽更适合会广安,没想到和沈靖的调笑之语竟被认为是枕边风,在沈靖离开耳畔之后,耳朵悄悄的红了。   沈靖笑着抚摸上徐三娘白玉染脂的耳朵,却被徐三娘一个漂亮的身法躲开:“又不是猪耳朵,摸什么摸?”   二人打闹起来。那句“你的心在何方?”却都很默契的没再提起。   陈巽出京这日,徐三娘出城相送。总管太监溪流再次充当了徐三娘的车夫,一路上谁都没说话。   出得北城门,所望处尽是一片衰草枯杨,深秋肃杀,万物凋零,几点芦苇低垂,上有轻霜。   寒风起,吹动徐三娘降色披风,天地一片枯寂,她为这萧瑟留下了一抹艳红。   陈巽和陈小莲的马车就在眼前,早已无人相送,似是在特意等谁。   他们二人都轻装简行,看见徐三娘,陈巽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徐三娘和他也不见外,前些时日同陈小莲也混熟了,知她是明事理的人,便很不要脸的说:“老姘'头要走了,我自然要来送送。”   陈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倒是陈小莲笑了:“徐姐姐真会开玩笑。”   徐三娘上前拉住陈小莲的手,笑道:“正是,你看我一句把他臊的。——你这身子,得五个月了吧?可受得住?”   陈小莲笑,满是幸福和喜悦:“有六个月了。只要和相公在一起,没有什么受不住的。”   徐三娘嘱咐陈巽好好照顾陈小莲,欺负她我可不依。   猛然想起几个月前,盛夏时节他们也曾送过自己,当时她劝陈巽不要进京,如今又送陈巽出京。   人生之事,总是想到与做不到。   “回去打算做什么?”徐三娘问。   陈巽笑道:“我能做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若是去卖猪肉,只怕都会算错银钱,反而吃亏。”   有无奈,但更多的是千帆过尽的释然。   徐三娘乐不可支:“算错银钱的事你还真干得出来。当年我第一眼见你,你站在猪肉摊旁边,我就在想,这个人虽然看着挺好看的,一定不会卖肉。”   陈巽想说我们第一面不是在猪肉摊旁,而是在广安街上,那时你拿着一把杀猪刀,风风火火,一阵红风似的追着王二牛要银钱,当时我就在想,你这个人虽然长得好看,却一定不读书。   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陈小莲在侧,他已心满意足,对徐三娘,他不是没有动过心,却是懂情太晚,错过了。   “说真的,你打算做什么?”   陈巽笑道:“自然是回去做先生,想必状元郎的招牌还不赖。”   徐三娘道:“那是自然,到时候你教出一个院子的状元郎,坐都坐不下。”   她兀自笑着,又催他们快走,别耽误了行程。陈巽和陈小莲上车,马车走出去的那一刹,陈巽道:“三娘,保重。”   徐三娘挥挥手:“你们也保重。”   最后的道别,没有千言万语,只有一声“保重”。      ☆、除夕之夜      送走陈巽后,徐三娘的心中满是宁静与平和。   自此朝堂风波与陈巽夫妇再无干涉,广安虽小,却是他们的世外桃源。   她起身坐上马车,却并未进轿,而是和溪流并肩而坐。   不过这次她老实得很,并未动手动脚,也未说东说西,只是在马车驶进城门的那一刻,对溪流说:“在城里逛逛吧。”   她未看溪流,眼睛只盯着前方景物,溪流也未说话。看似毫无交流,溪流却调转方向,真个在夏京城里转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徐三娘觉得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出宫,她直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如今京内的形势就像春天未融的冰面,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有沈靖赶走北凉使臣的缘故,却又似乎不止这一个缘故。   她不愿细想伤脑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迟早都要除了俞伯岚。现在她有沈靖和姐姐相伴,满足得很。   走至一处街道,旁边皆是宅邸府院,突见一府邸大门一开,丢出来一个妇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妇人满面风霜,几乎看不出来年纪,那幼童却叫她 : “娘,娘,咱们回家吧。”   妇人被小孩拉起,似乎还要上前扣门,却被旁边的侍卫拦住:“大嫂,你就走吧,我家现在不召佣人。”   妇人操着一口丰州口音,扯了扯孩子,道:“我们不是来当下人的,我们是来找我夫君的,你叫陆春秋来见我。”   侍卫嗤笑:“陆春秋?陆大人的名号也是你这乡野村妇叫得的?”   不再多言,直接把妇人和孩子往出推,一边说:“快走快走,讹人也先找准地方,陆大人早娶了俞夫人,是你哪门子夫君?”   妇人满面震惊,随后是愤怒失望,任凭侍卫怎么推搡,就是不走。   徐三娘的马车已经驶过几步的距离,那侍卫和妇人说话声音极大,是以她听清了他们的全部对话,忍无可忍,对溪流道:“停车!”   溪流冷笑,并不听从,马车继续向前行。   后面已经传来孩子的哭声:“娘,娘,咱们回家吧,我不找爹爹了。娘……”   徐三娘看一眼溪流,见他并无停车之意,柳眉一蹙,银牙一咬,提起裙子,就要往车下跳。   若她真这么跳下去,至少是要崴了脚的。   不知是因沈靖的命令,还是他不想徐三娘受伤,就在徐三娘堪堪要下跳之际,快速行驶的马车突然停了。   徐三娘却因用力过猛,真真的崴了脚。她不顾疼,回头冲溪流一笑,作为感谢。   溪流只看了一眼她,便转过头去。   那妇人尚在和侍卫理论,徐三娘走过去,扶住妇人,道:“大嫂,你的丈夫可是陆春秋?”   妇人点头:“正是,两年前他进京赶考,从此再无音信。我家豆豆想他爹,我就带着他上京来找,四处打听,才知道他中了探花,当了大官,还新娶了妇人……”   说着,眼眶有些红,“姑娘见笑了。”   徐三娘看得出,这妇人虽贫寒苍老,骨子里却是要强的,当下动了恻隐之心:“大嫂,陆春秋见利忘义,弃糟糠之妻再娶,她不值得你为她哭。”   她摸摸自己的钱袋,发现自己忘记带银钱了,又不好去问溪流要,他便是给了,那银钱也是带着寒气的,用着不舒服。   她褪下两个手上的镯子,又拔下头上嵌玉金钗,耳上的红玛瑙耳坠,双手捧着送给妇人:“大嫂,这些东西你拿去换钱,和侄子回丰州好好过活吧。——不要再找那个负心人。”   妇人推脱:“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东西我不能要,我便是死了,也要向陆春秋讨个说法,他还能不认他儿子不成!”   徐三娘摇头,陆春秋啊陆春秋,你到底要负多少人。强把首饰塞给妇人,道:   “大嫂,我和陆春秋曾有过交情,这东西你拿着不为过,就当是我给侄子的见面礼。你,好自为之。若他实在不认你,便带着侄子回丰州,千万不要和他硬碰。”   说罢便不再管妇人,转身离去,上得马车,行出很远,还能听到妇人的理论之声。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转眼又到了年关。   无论发生什么大事,在大夏子民的眼里,没有什么是比过年再大的事。   天大的事,也要等过完年再说。   永熙十一年的除夕,永熙十二年的春节,过得格外热闹。夏京中三个多月的阴霾一扫而空,爆竹声声,驱魔镇妖,只愿把魑魅魍魉都驱逐干净,还人间一个太平盛世。   除夕到十五,京中各部的官员照例放年假,十六皇帝大宴群臣。   除夕夜,隆隆炮声中,俞伯岚和妻子曹氏,小妾桃夭在俞府后院宴饮;何简同小童自是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取乐,当晚小童异常温柔乖觉,何简几乎以为他转了性;陆春秋则是和妻子俞氏共同守岁;胡东来偷偷跑去暖醉阁找飞花,自是碰了一鼻子灰……   阴云笼罩下的除夕夜,一切美好都有种梦境般的不真实。   徐三娘一身红衣,站在清凉殿门口吹冷风,看星星。   沈靖回来,便看到宫灯掩映中,夜风吹拂下,徐三娘的脸庞时明时暗,风吹起衣袂发梢,浑然不似人间。   他心头微震,快步走到徐三娘面前,解下自己玄色绣暗纹披风,为徐三娘搭在肩上,系好。   “你糊弄完那班妃子了?”徐三娘问。   沈靖专心的给徐三娘系披风的带子,等到打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沈靖满意的端详了一下,再看看徐三娘,方答道:   “嗯,我把他们扔给皇后了。回来陪你。”   不知为何,徐三娘竟觉得自己此时很像书中说的妲己、褒姒之流,绝色妖姬,魅惑君主,祸国殃民。   光是这么想想,徐三娘就已经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一身鸡皮疙瘩商量好了似的齐齐冒出,迎风而立。   沈靖见徐三娘有异状,忙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徐三娘自然能说自己的那般胡思乱想,便道:“没什么,进去吧。”   她为自己的想法很有些不好意思,风风火火的进了东殿,随意解下披风,可惜了刚刚沈靖花费的那么大的功夫,如今徐三娘只轻轻一扯,带子便开了。   沈靖跟在徐三娘后面,笑道:“不回暖阁吗?难道年三十都不给朕放放假?”   徐三娘随意在榻上坐下,嘻嘻一笑:“谁敢不给你放假,只是刚刚便在这儿,随意走回来罢了。你若是喜欢暖阁便去,我是不去的。”   徐三娘不去,沈靖一个人去有何乐趣?暖阁里最值得瞩目的便是那张龙凤雕花大床了,只是一个人睡,太寂寞些。   徐三娘突然道:“你把那班妃子交给姐姐,岂不是要累坏她?不行,你还是回去吧。”   说着就要把沈靖往外推,沈靖哭笑不得,解释道:“你当皇后是傻的吗?我会逃,难道她不会?只交给淑妃就是了。”   徐三娘心念一转,也是这么个理,她好像都能想象出俞九儿走了之后,淑妃主持宫宴时,兰嫔那张气歪了的脸。   不知不觉,竟笑出了声。   沈靖坐在她旁边,徐三娘便把头枕在沈靖的肩膀上,正合适,无比的舒服。   “你刚刚在做什么?”沈靖问。   徐三娘不答,就只是笑。她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和沈靖相处时间无多,想要他记住自己笑时的样子。   沈靖看到按上似有墨迹未干,便笑道:“原来你在练字,让我看看,你的字有没有进步。”说着扶起徐三娘,起身走向案旁。   徐三娘不是扭捏女子,没觉得自己的“墨宝”有什么不能让沈靖看的,便走到案旁,双手支着桌案,歪着脖子等待沈靖的评判。   沈靖见桌上的宣纸,用颜体写着首旧代的曲子词《春日宴》,笔墨淋漓,颜体虽未学成,却自有一番情感。   “春日宴,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得相见。”   徐三娘道:“如何?”眼里充满了期待。   沈靖点头笑道:“很好。”   徐三娘顿感得意,她的笔墨,可是没有一次能入沈靖法眼的:“那是自然,我写了一下午呢,就这张最好看。”   沈靖不忍再骗她,实话实说:“我说的很好,是指这首词很好。至于你的字嘛……”   徐三娘立刻投过来杀猪一般的目光,沈靖很有作为一只猪的觉悟,闭嘴了。   徐三娘满意的不得了,摇头晃脑的道:“不管我写的好不好,你都只能说好,听到没有?”   理直气壮,蛮不讲理。   可一碰上她那双横波的秋水,沈靖便只能如昏君般的道:“听到了。”声音凄凄然,却是带笑。   徐三娘满意且霸道的“哼”了一声,沈靖顿感自己一世英名都悔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了。   却是,不悔。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写这首词?”   彼时二人已然躺在暖阁雕花大床上,徐三娘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沈靖这样问自己,随口说:“随便写的。”   “随便写的怎么就选中了这首词?”   徐三娘已经快要入睡,他们守夜守到了五更天,徐三娘实在困得不行,头脑有些不灵活,小声道:“我喜欢。”   沈靖得到满意的答案,便不再追问,觉得今晚自己终于赢回一盘,不算输得太难看。   起身在徐三娘额头一吻:“睡吧。”   惟愿你我,年年岁岁,相伴相守,如同梁上燕。   同样的除夕夜,陆府后院,春姑做完厨房的活计之后,回到下人住的小屋。彼时多数下人都回自家守岁,平时热闹的屋子如今只剩下她和豆豆。   陆春秋不认她,她只好先在陆府里厨房帮忙。   豆豆看到娘会来了,忙跑去抱住她:“娘,今天除夕,咱们为什么不回家?”   春姑笑,皱起了一脸沧桑:“豆豆,还想你爹爹吗?”   豆豆道:“不想了,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娘,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小小的七岁孩童,说起话来铿锵有力,竟像个小男子汉了。   春姑一阵心疼,抱住豆豆,强忍泪水:“好孩子,真是娘的好孩子。——可是,你爹爹变得那样坏,娘还是想要他……”   她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纸包的鸡腿,笑着给豆豆:“豆豆吃吧,这是厨房的张大娘特意给你留的,还热着呢。”   豆豆吃得香,还不忘给春姑吃,春姑一直笑。为了忍住泪水抬起头,却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大雪,扯絮一般,如同他和陆春秋成亲第一年的那个除夕夜。   那时他们没钱买炭火,在四处漏风的破房子里冻得瑟瑟发抖,只好抱起来取暖。——那时的艰辛,现在想来竟是甜蜜。   如今,陆春秋早已有了高堂广厦,却是,不要她了。   再堂皇的美梦也有醒的那一刻,比如这个如梦幻般的除夕。      ☆、天下苍生      正月初一日,北凉军队进攻穆州,来势凶猛,穆州边境因春节疏于防范,节节败退。皇帝派将军赵德率军五万前去支援。   正月初五日,穆州前线大面积溃败,据悉北凉军队共十万人,乌努为主帅,他们似是极为熟悉穆州地形,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   正月初九日,北凉军队攻下绥远、抚远两县,大举进攻。与此同时,丰州也遭遇小股北凉军偷袭。   正月十一日,丰州刺使何隋吓得屁滚尿流,请求朝廷支援;而穆州刺使史桂茹则表示: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正月十五日,原本应该热闹繁华的夏京城一片死寂,谣言四起,称此次北凉军攻打我大夏,都是因为天子失德所致,大夏太平十年,如今须得天子御驾亲征方能平息战火,还百姓安定。   沈靖坐在清凉殿东殿,短短十五天,他却好似过了十五年。   他不看堆积如山的奏折,他知道那里面写的都是什么,无非是让他御驾亲征,以振天家威严。   幽幽众民之口,天下百官之口,他堵不住,也不能堵。   有一个词叫做天下苍生,沈靖自问对不起顾家,对不起杜家,甚至对不起当年的皇叔淮王,却唯独没有对不起这四个字。   只是如今,这四个字却逼他,逼他御驾亲征,逼他远走夏京,把夏京留给俞家。   他不怨恨,只是心中一片苍凉。   溪流倒掉凉了的茶,换上热茶,端起杯子送到沈靖跟前:“陛下,您出神了好久,喝口茶吧。”   “什么茶?”   “明前龙井。”   沈靖接过茶杯,掀开杯盖看了看,却未喝,随手放在桌案上,不经意的道:“明前龙井虽好,只是不当时,如今喝它却是味同嚼蜡。”   溪流低头:“是。”   沈靖一笑:“你怎么看?”   溪流没有抬头,依旧低着头:“陛下说的是。”   沈靖突然严肃,深色一凛:“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溪流抬头,看了一眼沈靖鹰隼般的双眼,心底有一瞬的慌乱,却很快恢复镇定:“奴婢觉得……一切听凭圣断。”   沈靖哈哈大笑:“溪流,你也想让我御驾亲征?”   溪流不语。   沈靖感慨:“溪流,你跟在我身边有十年了吧。”   溪流低声答道:“十年零一个月十三天。”   沈靖“嗯”了一声,仿佛陷入了遥远的沉思,半晌,忽然端起刚刚放下的茶,喝了口。   那句“你恨不恨朕”终是问不出。   罢了,问不出便不问了吧,十年零一个月十三天,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   溪流下去的时候,习惯性的关上了门,门缝一点一点合上,也把他对沈靖的愧疚一点一点关闭。   北方战事吃紧,京中危机,俞世归的病却是一天好似一天,叫俞伯岚进他那小屋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桃夭发现,每次俞伯岚从俞世归那处出来,脾气都会变得特别暴躁,稍有不顺心便对她大吼大叫,是以自己虽然打心里喜欢俞伯岚,却也怕极了他这种喜怒无常的性格。因此做事格外小心,生怕触了俞伯岚逆鳞。   好在俞伯岚家里偶尔暴躁,大事上却绝不马虎。正月十六日早朝,便带领众大臣联名上书,请求皇帝御驾亲征。   当沈靖看到名单上赫然有“商景行”三个字时,手控制不住的轻颤,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商景行是忠臣,直臣,却也是为民生立命之臣。天下谣言滔滔,沈靖若不出征,只怕不能安苍生之心。   而沈靖,在商景行心里,败给了天下苍生。   俞伯岚这招真绝,以悠悠众生之口逼迫沈靖,看似无形,却最具杀伤力。   沈靖万人之上,连大臣的话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却不能不听天下苍生的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科举案、顾家旧案、广安大旱,沈靖都明里暗里抑制俞伯岚,终于,俞伯岚反击了,借着北凉入侵的大好时机,给了沈靖最致命的一击。   平生第一次,沈靖在早朝失态,他站起来把奏折展开,看着那看不尽头的大臣联名,一把甩了出去。   他走下高高在上的龙椅,走向众大臣中间。溪流没有跟去,他看着沈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跟了十年的男人,竟是这么孤独。   他说:“朕弱冠登基,于今已十一年矣。上托苍天眷顾,下赖祖宗庇佑,这十一年间,未尝有战事发生。不敢说清平盛世,却也称得上承平日久,人心思安。此次北凉侵我大夏,辱我子民,抢我粮食,是可忍孰不可忍。既然苍天有命,万民有愿,百官有请,朕当顺天意,才不枉苍天对大夏百般眷顾啊。”   “赵跃龙!”   右班出列一员武将,年不过二十许,眉目硬挺,虎虎生威:“末将在。”   沈靖走到他跟前,打量他几眼:“自古英雄出少年,你父亲赵德已统帅五万精兵前去杀敌。果然虎父无犬子,今日朕任命你为朕的先锋,今日下午,先带两万精兵付穆州,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你可能胜任?”   赵跃龙跪下:“臣领命,必不负圣上厚望。”   沈靖大笑:“好!”   转而走到兵部尚书曹文亭面前,双目直视曹文亭:“曹尚书,除了给赵先锋的两万人,你还能给朕掉多少兵马?”   曹文亭曾是武状元,只因天下太平,在丰州吹了几年边塞的寒风之后,便被调回做了兵部侍郎,后来又升为尚书。   他是个颇有文人气的武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养的皮白肉嫩的,他跪下道:“臣向各地征调军队,只有五万人,今天下午赵先锋带走两万,只剩三万。”   沈靖大笑:“好!曹文亭,朕命你务必在明日午时前为朕募到八万士兵,随朕出征。若是募不到,你可就不是违抗朕的圣旨,而是和苍天过不去了。朕不治你得罪,只怕苍天也未必能饶了你!”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曹文亭冷汗连连,只得领旨。   沈靖又走到俞伯岚跟前:“俞相……”   俞伯岚刚要答应,他却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走回跪着的曹文亭面前,俯身扶起曹文亭:“朕忘了叫你起来,曹尚书难道自己不会起吗?非要朕扶着?”   这话已是很明显的嫌弃挑衅了。   他们逼沈靖出征,沈靖也不让他们好过。   “许是夏京城里的风把曹尚书吹娇贵了,这样吧,你随朕出征,可好?”   虽是问了“可好?”,可他那架势,明明就是不许说不好,曹文亭再次跪下:“臣接旨。”   这次沈靖却没在扶他,他也不敢擅自起来,他从跪着低头的姿势,用余光瞥见沈靖的龙靴走到了俞伯岚面前。   带走曹文亭,是为了让俞伯岚在夏京少一条左膀右臂,曹文亭手握重兵,和俞伯岚又有姻亲,不得不防。   俞伯岚把沈靖逼走,沈靖这招釜底抽薪也用的厉害。   “俞丞相,朕走之后,夏京大小事务可就劳烦你了。”   俞伯岚也跪下,却是直挺挺的逼视沈靖:“臣自当竭力,报效陛下。”   “哎——”沈靖摇头,“俞相不必报效我,朕不在京的这段时间,政务就……”   看了看俞伯岚的双眼,心道果然能装,朕看你能装到几时。   “政务就交由安王处置,安王身子弱,还要俞相多多扶持报效。”   安王,乃是当年淮王的独子。淮王谋反被杀,安王被困于夏京,封了个王位,却是体弱多病,极少露面。   如今,这个唯一未曾之国的王爷,却成了沈靖的救命稻草。不管他爹犯过什么错,他毕竟姓沈。   俞伯岚的眼睛垂了下去,叩首道:“臣接旨。”   三声臣接旨,沈靖听后的心情却是大为不同。   他不管跪着的曹文亭和俞伯岚,转身道:“退朝!”   沈靖没有回清凉殿。这些日子徐三娘都在清凉殿陪他,此时她应当在焦急的等待自己回去。沈靖也很想见到徐三娘,可是,他必须先去见另一个女人,他的皇后。   到了栖梧宫,他忽然想起,自己很少亲自来这里,上次来还是为了找徐三娘。   俞九儿早已在正殿等待。他们都是聪明人,沈靖能想到的,俞九儿自然也能想到。   俞九儿向沈靖行礼,坐定。直接问:“陛下决定出征了?”   沈靖无奈道:“你那哥哥逼人太甚,朕是被逼无奈啊,连百官联名上书都做出来了。”   俞九儿看着沈靖那张半真半假的脸,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陛下这招用得妙。”   沈靖奇道:“朕被你哥哥逼到这幅田地,你却以为是我算计你哥哥?朕的皇后,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啊。朕可是你的夫君。”   俞九儿笑道:“陛下还知道你是我的夫君?我的胳膊肘从来都是向着陛下的,是陛下一直不信任我。”   她语调平稳,却有一丝难掩的怨气——很少在俞九儿身上见到的怨气。   却不是为了争宠,而是因为不被信任。   沈靖心中一动,叹道:“皇后,你为何不是男儿身。那样朕就又能有一位重臣了。”   俞九儿真诚的说道:“妾亦愿做你的重臣,忠臣,为你管理后宫,让你前朝无忧。只是,你不信我。”   宝剑蒙尘,明珠见弃。   沈靖不答,俞九儿自顾自的说道:“俞伯岚想迫你出京,他便能在夏京城内搞出些动作。陛下顺水推舟,就如同当日娶我一般,表面上是被俞伯岚逼的,实际上却是静待其变。我猜陛下会把曹文亭一起带出京,让安王监国,看看俞伯岚到底能闹出什么妖蛾子,是也不是?”   “便是他闹了,京中还有暗阁,陛下蛰伏十年,暗阁一定会让俞伯岚大开眼界。”   沈靖从未见过俞九儿,如此的锋芒毕露,如此的——飞扬恣肆。   她的眸中有星光熠熠,有明月轻霜。      ☆、芳名永寿      俞九儿一番话说得鞭辟入里,个中厉害明明白白,正是沈靖早朝一番义正辞严,大动干戈目的所在。   沈靖尤是不足,问道:“朕为何用安王监国?”   不再是真假难辨,而是实打实的考校一番了。   俞九儿如同被先生问问题的学生一般,答道:   “俞伯岚再厉害,也不能替代皇室自立,他发现陛下已经打算铲除他了,不如先下手为强。立一个无权无势又多病的新主,他便仍能大权独揽,做他的千秋美梦。殊不知一旦事败,便是万劫不复,背负奸臣骂名。”   沈靖点头不语。半晌,他对俞九儿道 : “皇后,这次你替我保全京中,待朕回来,我们的约定仍然作数。此外,我放你自由。”   俞九儿有一刻的恍惚,她喃喃道:“自由?”   随后缓缓摇头:“我不要。”   这下沈靖反而奇怪了,俞九儿帮助自己,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俞氏倒台,她能重获自由吗,难道不是?   看着沈靖迷惑的双眼,俞九儿解释道:   “我曾经是想过要自由,可现在,我却不想了。想必你该知道,我从小便活在俞伯岚的阴影下,以前我觉得要走出阴影就是离开他,可我进宫两年,他却仍是活在我的噩梦之中。”   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我想,真正能走出阴影的办法,就是做成他没有做成的事。他身为丞相,却弄权柄生贰心,煌煌史册必落骂名。而我,俞九儿,却是能做一个贤后,佐帝王成大业,千秋史册,芳名永寿!”   她一个小女子,说起这番话来竟有指点江山的气魄和豪情。   沈靖刚刚没有注意到,如今却是发现了,她提起俞伯岚,已经是正常的语气,没有以前的畏葸害怕。   俞九儿说完,满含期待的看着沈靖,不再是皇后看着皇上,而是贤臣渴慕明主。   沈靖起身,郑重道:“俞九儿,今日后,你不再是朕的皇后,你是朕在后宫的贤相。——朕亦不再以一般后妃之礼待你。”   俞九儿起身,这是沈靖第一次称她名字。她缓缓拜倒:“谢陛下。”   沈靖扶起俞九儿,道:“帮朕照顾好三娘。”声音中竟有几分请求的恳切。   俞九儿笑道:“这是自然,她是我妹妹。”   沈靖有些疑惑,俞九儿补充道:“亲的。”   “如此你相信我恨俞伯岚了吧。他根本不是我亲哥哥,甚至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仇人。”   之前俞九儿瞒着沈靖,是因为那时沈靖对自己还不信任。如今却是没有必要了。   沈靖微有震惊,但很快想明白,当年我行我素的余成风为什么会答应杀顾相一家——多半是俞家以俞九儿为要挟,或是诱饵。   机缘巧合,天道轮回,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回到清凉殿,果然又见徐三娘在门口垫着脚尖儿翘首期盼。见到沈靖的影儿,却又回去了。   每当这时,沈靖都会有一种久违了的家的感觉。有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等着,真好。   卸去一身防备与满身疲惫,剩下的是最真实的自己。这样的自己,只想给徐三娘一个人看。   他可以和俞九儿畅谈政事,可以和溪流议论国事,却只想和徐三娘花前月下,但愿长醉不愿醒。   徐三娘不是娇俏害羞之人,她回去也不是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而是回去披了件披风,便旋风一样又出来了,迎面碰上刚要进殿的沈靖,歪着脑袋笑道:   “我就算你这时候回来,见过姐姐了?”   沈靖点头。   “你把我交待给她照顾了?”   沈靖再次点头。   徐三娘学者沈靖点头的样子重重点头:“好啊。”   拉着沈靖就往出走,沈靖跟在徐三娘身后,被她扯着胳膊,竟很享受:“去哪?”   “一会儿你就知道啦。”徐三娘卖关子。   徐三娘把沈靖拖到御花园里偏僻的一处假山石后面。   一路上遇到的宫女太监都异常默然,对此,宫女太监吗的解释是:太正常了,如果还像最开始那样忧国忧民为他们的天子担忧,不知多少太监会秃顶,又不知几多宫女要青丝成雪。   也罢,谁让他们的皇帝陛下乐在其中呢。   沈靖自是不知他的宫女太监为自己操碎了心,只知道徐三娘总是能给自己带来惊喜,不管是什么方面。   所以,在面对徐三娘准备的炭火和野兔时,沈靖只是微微一笑,看着徐三娘忙活。   徐三娘将炭火点着,熟练的把两只野兔架在上面烤,又变戏法似的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包盐,等一会儿沾着吃。   看她做完一整套动作后,沈靖方问:“三娘这是想要给我做饭?”   徐三娘却摇摇头:“不是啊,就是我馋了,若我自己和御膳房说他们肯定不同意,少不得打上你的名号喽。”   她说得真诚,沈靖的心却跟从山上滚了下来似的,直直下坠。   那边厢徐三娘仍是不知死活的说:“你没吃过我做的饭,我做的饭连陈巽嘴巴那么叼的人都说好吃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徐三娘万事精明,只在感情上颇为迟钝,或许只比陈巽强那么一点。   沈靖难得的被气到不想说话,偏过头去,不理徐三娘。   若是旁人见了,定然不会相信他们的皇帝陛下还有如此小孩子脾气的一面。   徐三娘知道沈靖这是生气了,要她哄。可她也是万分无辜,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后来徐三娘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需要用语言去哄,只需要动动嘴唇,亲他一下,保证天大的气也消了。这是后话。   单说这时徐三娘沈靖两厢无言,一个委屈,一个糊涂。终于,还是沈靖先说话了,在他们这段感情中,主动的从来都是沈靖。   他说:“你和陈巽关系很好?拼了命都要让他回广安。哼。”   这是沈靖第一次说酸不溜丢的话,说出来之后都觉得好像吃多了酸菜似的,浑身汗毛倒竖,却也竖着耳朵,听徐三娘怎么回答。   这徐三娘就是个再糊涂再迟钝的,也明白了,沈靖这是在吃醋,还是在吃陈巽的醋。   徐三娘努力憋着,憋着,却终是没憋住,笑将出来。   她不笑还好,一笑竟大有停不下来之势,前仰后合,直叫肚子疼。   沈靖原本打定主意不去管她,却又被她如此天真豪放的笑所感染,不知不觉嘴角就微微翘起,拥着她:“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徐三娘笑得乱颤:“哈……你在……吃醋,不行了……我笑会儿,哎呦,肚子疼……”   ……   最后还是兔子肉快烧焦了,徐三娘忍着笑把兔子翻了个个儿,肉香四溢,徐三娘满意的狠狠一闻,抽风似的笑才渐渐止住了。   她满脸端庄,义正辞严的说:“你吃醋的样子真好看。”   沈靖原以为徐三娘敛了笑,是要和他说正经事,谁知又是胡扯。   他不介意徐三娘的过去,没有人规定人一生只得爱一个人,沈靖自问,他曾经也是喜欢过慧贵妃的,大概喜欢过吧。   当下板着脸道:“徐氏女三娘,快将你与前夫陈巽之事速速招来,若有一句虚言,严惩不贷。”   徐三娘也很是配合,做娇羞小女子状依偎在沈靖怀里:“民女好怕,定不会有半句虚言。且听我从实招来。”   听完徐三娘和陈巽的故事,沈靖觉得陈巽完全就不是自己的对手,已经排除在情敌之外了,却问:“三娘本就一心想要报仇,又为何要嫁与陈巽,自己进京不也可以?”   他是不在乎徐三娘和陈巽的那段婚姻,却觉得若是没有陈巽,徐三娘自己进京遇上自己,不更是天作之合。   却没有想过二人第一次相遇便是徐三娘为陈巽告御状,若是没有陈巽,徐三娘和自己却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徐三娘道:“当年我确实是想等养父病情好些便独自进京,谁知半路杀出个陈巽,他又是要考功名的秀才,若是真能得个一官半职,不是比我冒冒失失白人一个进京有用得多?”   “你觉得我和陈巽关系很好,其实是我亏欠利用了他。”   听徐三娘这么直接的说出心中隐秘,陈巽只觉她真诚良善,更加抱紧了她。自动忽略了徐三娘和良善完全不搭边的事实。   徐三娘总结:“所以,你完全没必要吃他的醋;若是连他的醋都要吃,你后宫那么多嫔妃,我是不是每天都该泡到醋坛子里,天天把醋当水喝啊。”   沈靖被徐三娘一顿调侃,却是浑身毛孔无一不舒坦,坦然道:“我倒希望你能为我多吃些醋。”   徐三娘很是认真的想了想,问道:“像兰嫔那样?”   沈靖同样很是认真的想了想:“还是算了。”   自此,二人都异常默契的没有再提过吃醋的问题,于徐三娘是没有必要,于沈靖,却是不敢再提了。   当下兔肉已熟,外焦里嫩,酥脆可口,再配上徐三娘从御膳房偷来的盐,更是鲜美异常。徐三娘念在沈靖即将出征,忍痛将兔腿肉让给了沈靖。   沈靖在吃光了两只兔子的兔腿之后,竟然舔着脸道:“真好吃,还有吗?”   徐三娘看着自己手上剩的边边角角的兔肉,顿觉前途昏暗人生无望,这哪是一国君主,这竟是头能吃的猪啊。   徐三娘叹道:“我养的那群猪都没你能吃。”   虽这样说,还是伸手把自己手里剩下的兔肉都给了沈靖,祭了帝王的五脏庙。   等到沈靖吃完,徐三娘终于说:“听我爹爹说,以前他要出去切磋,不能带娘时,娘就会给他烤两只野兔,每次爹吃完都会力气大增打败对手。嗯,不过我可不是特意给你做的啊,就是我自己嘴馋了。”   她越描越黑,沈靖却是越听越欢喜,抓住徐三娘的手欢喜的说:“你放心,我定会得胜归来。”   徐三娘任他握着,嘴上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任是再潇洒利落的女人,一旦动了真情,也会变得口是心非。   沈靖没有过多的嘱咐徐三娘,他只想把她好好的保护起来。   俞伯岚的仇,欠她的,欠自己的,他都会一一讨还回来,一样不落。   正月十七日,沈靖点将出征,带着八万士卒,远赴穆州。他走那天,夏京百姓自发分列道路两旁,跪地相送。   沈靖向他的子民致意。他的子民,他的苍生。   夏京的天,变了。      ☆、兄妹斗法      沈靖走后,夏京风云变幻。   安王沈端体弱多病,不能上朝,虽领监国之名,实际上大权却落于俞伯岚一人之手。   现在的夏京,俞伯岚堪称万人之上。   徐三娘很快就发现宫中的氛围不对,她对沈靖有信心,若无十分把握,他是不会远赴边疆的,京中定有他留存的势力。   可宫中的空气,确实一天沉似一天。人心惶惶尚可别论,特别是守卫宫中的禁军,竟然频频换防,连徐三娘都大感不安。   沈靖走前将溪流交给俞九儿,是以俞九儿虽不能上朝,溪流也会将每日早朝的内容告诉俞九儿。   宫内和俞府的斗争,俨然俞九儿和俞伯岚兄妹斗法,只不过俞伯岚是步步紧逼,而俞九儿则是见招拆招。   为了支援前线作战,俞伯岚要求减少宫中开支;为了保卫宫内稳定,俞伯岚将守卫皇城的禁军频频换防,实际是将自己的心腹安插进去,监视宫内的同时做好起事的准备。   对此,俞九儿前者答应,削减宫中例银,吃穿用度能省则省。   却也颁发皇后懿旨,先是大大的赞扬了出征的皇帝将士,然后表示自己带领的后宫全心全意支援前线,已经半个月没见过肉了,最后委婉又不容拒绝的表示我们天家尚且如此,你们大臣们是不是该向我学习呢?   懿旨自然是还没昭告天下便先到了俞伯岚的手里,常红静静的立在俞伯岚身后等带吩咐。   俞伯岚却兀自笑了,这般笔法措辞,分明是当年手把手所教。如今,却成为了他对付自己的工具,他大手一挥:   “发,就这么发,一个字也别改,让大臣们看看我俞家的女儿岂是好惹的!”   常红低着头,不无犹豫的说:“老爷,老太爷那里……”   俞伯岚微一沉吟:“发吧,老太爷那里,我去顶着。”   后者则派溪流暗中监督,俞伯岚用了谁,撤了谁,在心中有了算计。   很奇怪的,关于削减宫中例银的事,诺达后宫,竟没有一个作妖的,简直让徐三娘的眼珠子都快跌倒地上来了。   不禁暗自感慨,这后宫连争宠都没这么整齐过,难道是沈靖走了他们的心也就死了,整天青菜萝卜也无所谓?   别人不作妖尚可,连坐稳了作妖界的头号交椅,堪称折腾界的首席班头,没事都能掀起地皮三尺的兰嫔娘娘,竟然一句话不说的同意了。   俞九儿召见众嫔妃那日,她不施粉黛,一身素衣,形容稿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死了亲爹呢。   徐三娘本是随心乱想,颇有点儿耍贫打发无趣的意思。   却猛地想起兰嫔的哥哥史桂茹不正在前线指挥?前些天沈靖也远赴穆州,哥哥和夫君都在前线,再张狂任性的女子,到底也担心他们的安危。   徐三娘本以为兰嫔争风吃醋,对她的印象很是不好,如今看众妃的神情气色,真正为沈靖担心的,唯他一人而已。   她忽然有点可怜她们,也可怜沈靖。天家的皇帝后妃,竟是比寻常人家的亲缘还不如。   只不过这印象的一丁点儿改观却被兰嫔的一句话打消得干净,她在临走时依旧挺着那不高的个子,眼神挑衅,对俞九儿道:   “皇后娘娘,今次陛下出征,是被你哥哥逼的,若他有个什么闪失,我饶不了你!”   扬长而去。   就算她是对沈靖动过了真情的女子,那又怎么样呢?脑子不好使,既任性且娇蛮,在徐三娘的思维里,爱,并不是妒和蠢的理由。   对兰嫔的那么一丁点儿怜悯也摔进了尘埃里,再也找不见。   众人走后,倒是俞九儿低声感慨:“这个兰嫔,倒也可悲可叹可笑……”   处理完这班妃子,俞九儿要到城楼上巡视皇城。   徐三娘自然跟去,她发现俞九儿还是以前的那个俞九儿,却又好像脱胎换骨重生了一般,干什么都有无数的劲头,会笑会闹会生气,会权谋会手段,如今正和从前最怕的俞伯岚斗着法。   再反观自己,先前有无数的劲头,会笑会闹会生气,一心想至俞伯岚于死地,再看看现在的自己,被沈靖和俞九儿宠上了天,差点儿把自己要报仇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真是罪过啊罪过。   她现在所想的报仇,已不再为自己的执念,而是为了沈靖、俞九儿。   趁着这次沈靖出征,她立志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活出模样活出风采!   俞九儿和徐三娘并肩走上北城楼,俞九儿一身嫩绿绣睡莲锦缎衣裙,披着墨绿暗纹披风,自她看开过往之后,不再找些粉色白色之类的素净颜色穿,又恢复了爱绿的毛病。   徐三娘依旧一身艳红,不过披风是之前沈靖拿给他的,黑色。   在对颜色的喜好和偏执方面,俞九儿和徐三娘倒是殊途同归,真正的姐妹。   多亏今日二人的披风颜色,否则一红一绿走在北城楼上,倒真是会让兵士大开眼界。   就算如此,天家的威力仍是不容小觑,几日之后,坊间便悄悄流行起了红配绿的新鲜穿法,渐渐发展,两年之后竟风靡夏京,大街小巷一片桃红柳绿莺歌燕舞,好不热闹新鲜。此是后话。   这日俞九儿和徐三娘走上城楼,溪流在后面跟随,城楼下可看见寻防的禁军。皇城背山依水而建,往北眺望可隐见青山遥遥。   前两天俞九儿已经巡视过了南城楼、东城楼和西城楼,今日上了北城楼,竟觉大大的不同。   北城楼和其他三城楼想比,简直又小又寒酸,连城墙都只有其他的一半高,巡防士兵也明显不足。   她皱眉道:“北城楼为何这么低矮?巡防禁军也比其他三城少?”   不怒而威,自有气度。仅仅几个月,溪流便不再以从前姿态面对俞九儿,言谈之中很有敬意。   溪流答道:“当年太‘祖皇帝定都夏京,百废待兴,皇城凋零于战火……”   俞九儿转身看向溪流:“溪总管可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无需多言。”   溪流一怔,抬起头,见俞九儿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他复又低下头,简洁明了的回答:“因为——缺钱。”   俞九儿等了半晌,不见溪流再说话,便道:“下一个问题呢?”她仍是笑着的,还不时和徐三娘品评风景好坏。   溪流回道:“巡防禁军,现在归俞丞相管。”   俞九儿道:“我自然知道是他管,只这北城门是个漏洞,若有什么事端只怕要从此发生。——我也盼着能清净无事,可有些事,不是我们躲着,事就不来的,是不是,溪总管?”   溪流低头:“是。”   “传我的懿旨,就说北城楼防御不利,存在漏洞,让俞伯岚马上修葺,不得有误。”   二月初二,龙抬头。   沈靖出征月余,先前还捷报频频,说是皇帝亲临穆州,天威大显,不出五日便收复了之前沦陷的绥远,现在正向抚远进发。近几日,却始终不见消息传回。   皇帝远征在外,北方又不安定,是以这个节日无论是天家还是百姓,都过得味同嚼蜡。   当晚,俞九儿和徐三娘正在讨论溪流。   倒不是因为这两个女人对溪流的长相多有好感——宫中不少宫女太监倾慕溪流的姿容。而是因为溪流这个人,到底可不可用,沈靖把他留下又是为何。   俞九儿沉吟道:“以前我一直以为陛下留溪流在京,是为了对抗俞伯岚,溪流手里有陛下十年心血的暗阁,不用则矣,一用则必定要俞伯岚见血。”   徐三娘剥了个橘子,喂了俞九儿一瓣,笑道:“姐姐料事如神,你想的定然对。”   徐三娘在沈靖和俞九儿面前惯做天真模样,倒不是做作,而是在相熟的人面前便自然的流露出天真的本性来。   不过她夸俞九儿可不是拍马屁,实在最近俞九儿的所作所为,确令徐三娘拜服。论心计谋略,徐三娘自问不如俞九儿;可若是比起无赖市井,俞九儿这个大家闺秀也是自愧不如。   明明是血脉相连的新姐妹,却因环境限制而长成了完全不同的人,阴差阳错也各擅胜场。   俞九儿摇头,苦笑道:“我猜陛下也在赌,赌溪流的忠心。”   徐三娘一震:“你是说溪流有反心?”   溪流虽是顾家遗孤,却也被沈靖带在身边苦苦培养,甚至让他成为了暗阁首领。沈靖用人,一向大胆得很。   俞九儿沉吟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溪流是暗阁首领,多少人盯着暗阁。”   徐三娘却道:“溪流是个冷面冷心的人,什么东西能打动他?皇上施恩看似不图回报,却是吃紧了溪流的弱点:他重情,越是看似绝情的人越重情。以十年恩情相要挟,溪流这辈子都只能给皇上卖命。”   徐三娘是懂沈靖的人,她一早就看出了沈靖对溪流的用心,君王权谋,御下之术,只是可能连沈靖自己,都分不清他对溪流的恩情,有几分是市恩,有几分是出于真心了。   同样的,沈靖对徐三娘温柔款款,百依百顺,难道不也是一种以爱为名的束缚?——徐三娘冰雪般的人儿,怎会不明白,只是刻意去忽略罢了。   徐三娘懂,俞九儿也懂,俞九儿低头,没有去接徐三娘递过来的梨,再一抬头时,眸中满是霜雪:“若为了报仇呢?”   为了复仇,溪流会不会背叛沈靖?   徐三娘一怔,回想起从广安回来的路上对溪流的试探。   她和俞九儿对望,两相无言,他们不知道,就连沈靖,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答案。   二月初三日,多日没有消息的前线终是有了动静。   却是:皇上,宾天了。      ☆、宫廷政变      消息传回,夏京轰动。   皇后下令封锁消息,全城戒严。   这个消息别人一听尤可,沈靖的那班妃子却是哭天抹泪哀嚎一片,整个后宫上空都阴雨蒙蒙,徐三娘说那是他们哭的。   徐三娘异常清醒,她不信,不信沈靖会这么不声不响的死了。像他这种人,就算死,也定然要惊天地泣鬼神。   她爱他,所以相信他。   和皇上宾天的消息同时传回的,还有穆州刺使史桂茹战亡的消息。   兰嫔朝北边房梁上挂了跟绳,上吊了。幸而被宫女救下。   俞九儿带着徐三娘赶到时,她正倒在玉清宫正殿的地下,大哭大闹,抱着侍女不撒手。   栖梧宫离玉清宫极远,两人坐了轿子,下轿之后一路跑来,俞九儿喘息未定,道:“哭了好,哭出来就不想死了。”   转身对张福道:“去!把后宫嫔位以上的妃子都给我请来!——要哭的,要闹的,要上吊的,都请来,本宫今日倒要会会他们。”   格外嘱咐:“叫丽嫔把两个皇子带上。”   张福偷偷的瞄一眼俞九儿,低头答应着去了。   俞九儿原本打算安慰安慰徐三娘,谁知徐三娘是个省事的,竟不用哄,嘻嘻的问俞九儿相信沈靖会死吗?   俞九儿对沈靖的了解自是不如徐三娘,她摇了摇头,却在心中暗自打算,不管沈靖是真死假死,夏京的天,她必须撑起来。   俞九儿端坐于玉清宫正殿主位,徐三娘立于她身后,自沈靖走后,徐三娘跟着俞九儿起,她已经很自然的站在俞九儿身后,小燕儿原本呆的地方。   小燕儿无语凝噎,自家被徐三娘亲,被她欺负,最后竟连自己的位置都让给她了,顿觉脸上无光,要不是小顺子连着几天给她偷御膳房的酱鸭脖吃,小燕儿怕都熬不过那段凄凄惨惨的日子。   现在小燕儿乐得清闲,不用伺候主子,例银照领,别提多逍遥快活了。偶尔回俞府炫耀,那些丫头婆子羡慕得口水都要把她淹了。   左手第一位是淑妃,第二位是带着两个皇子的丽嫔,两个皇子一个八岁,一个五岁,小的被抱在怀里,大的站在一边。   右边第一位是宛妃,这宛妃乃是沈靖在王府时的侍妾,比沈靖还大些,因跟他年头久了,便封了妃位。   第二位便是这玉清宫的主位兰嫔,因为后宫等级森严,虽是自家宫殿,皇后和妃位来了,自己也只有甘居下首的份上。   兰嫔心里不忿,嘴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谁知她不去就山,山到来靠她。   俞九儿道:“兰嫔,你前日不是说‘皇上有什么闪失你饶不了我吗’,我今日亲自到你玉清宫来了,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饶不了我?你饶不了我的法子就是上吊吗?那就快上,我和几位嫔妃可都等着看呢!”   庄重又不失威严,一派皇后气象浑然天成。   兰嫔正心中忧伤,五内俱焚,一时说不出话,大哭起来。   她本就是娇生惯养的小姐,现在皇帝宾天,兄长生死未卜,已是天都塌了下来。只想速死,却又怕死,悄悄在绳子上划了道口子,这才被救下来。   俞九儿只冷眼旁观,等她哭完自然就好了。   众人见皇后不说话,也都不好意思劝,宛妃和丽嫔都把准备的安慰话咽了下去。   淑妃呢,自然也把风凉话压了下去,费了老大劲,喝了好大一口凉茶。   却惹怒了一个一直不吭声的,不是别人,正是徐三娘。   这几位都堪称大家闺秀,连从宫人升上来的丽嫔,虽是小户人家,却也知书达理——能被沈靖选为继承人的母亲,自然不错。   她们虽然觉得兰嫔这样哭有失风雅,有失体统,却也是哭夫哭兄,有何不可?   宛妃和丽嫔都拿手绢偷偷的试泪,淑妃没有泪,她欢喜得不得了,却也拿帕子悄悄的掩住了口鼻,徐三娘想,擦出来的多半是口水和鼻涕。   俞九儿闭目养神。   忍字头上一把刀,徐三娘又是个脾气火爆的,当下也不再忍,走到俞九儿前面,站在四妃中间的位置,撸起胳膊,挽起袖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唾沫星子横飞:   “哭哭哭!就知道哭!要你们何用?哭起来好听也就罢了,连西城外号丧的小寡妇都不如,你们还好意思哭?”   四妃被她震住,或者说吓住,不哭了。   大殿一时寂静无声,兰嫔附赠一个哭嗝,气氛十分诡异。   徐三娘发起火来哪管他们是谁,拿出教训人的粗俗话语往上招呼,四妃哪里听过她这等言语,反应过来被一个平民女子教训了,都大为不忿。   徐三娘没骂够,正打算再说点儿好听的,那边厢淑妃却摇摇的站了起来,先给皇后行个礼,然后对这徐三娘道:   “我们是没用,可皇后娘娘都没说什么,你算是什么,也好意思来教训我们?”   她明明是想拿出最刻毒的话来骂回去,可到底是大家女子,有些话背地里说说没什么,当着众人的面,还真不好意思说出口。   徐三娘好脾气的昂着头,把她没说出的话补全了:“你想说我算哪门子葱,不过是皇上的姘‘头罢了,也配教训你们,是也不是?”   淑妃也昂着头,气的。没否认。   徐三娘从袖间掏出一个玉佩,那玉佩只得半个手掌大小,通体晶莹,上有刻的是很俗气的龙凤呈祥,下坠明黄丝绦。   她举起玉佩,环视一圈:“现在,你们觉得我有没有资格教训你们?”   淑妃吓得跌坐在椅子上,兰嫔短促的惊呼一声,宛妃丽嫔都瞪大了双眼。   就在这时,一个童稚之声响起,正是一直站立一旁的皇长子,沈恪之。   他说:“这位姑娘你有资格教训她们。”   他眼神灼灼,望着徐三娘。   徐三娘手中拿着的玉佩,乃是同传国玉玺一起传下的帝王身份象征。当年太‘祖皇帝文治武功开疆拓土,临死前叫人打造了这块玉佩,传给太宗,从此后,这块玉佩和玉玺一样,代代传承。   众人没有想到,如今这块玉佩,竟在徐三娘手中。   徐三娘也没有想到这块玉佩的威力这么大,还是和沈靖吃烤兔那一日,沈靖从身上解下给她,要她好好保管,说是他走后,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拿这个给她看,保准吓得她屁滚尿流。   沈靖极少用粗俗语言,这次却学者徐三娘用了个异常活泼的词,徐三娘笑了,说哪有人敢欺负我,我欺负他们还差不多。   结果,还真被徐三娘说中了,她拿这玉佩狠狠的欺负了沈靖的嫔妃。   却是在得知沈靖宾天的消息后。尽管徐三娘一直不肯承认这个消息为真,可也不能肯定它是假的。   不得不说,徐三娘这次的确有些意气用事,她见不得别人给沈靖哭丧。   俞九儿知徐三娘心事,她其实和兰嫔一样伤心,甚至犹有过之,毕竟是倾心相恋的人儿。刚刚一通发泄,兰嫔哭出来,好了;徐三娘闹出来,也好了。   现在,该谈正事了。   俞九儿道:“三娘回来,咱们商量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徐三娘冲沈恪之笑笑,乖巧的回到俞九儿身后立着,一只手搭在俞九儿肩上,俞九儿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   “我已经吩咐溪流封锁皇城,皇帝宾天的消息不能传出去。沈恪之,你是皇长子,知道自己的责任吗?”   谈起正事,俞九儿自有一番气象,非是四妃可比。   沈恪之自丽嫔旁边走到俞九儿面前,他小小年纪,眉目间竟可见沈靖的神采。   他跪倒在地:“回皇后娘娘,恪之身为皇长子,应该和皇后娘娘您共进退,守住皇城,维护大夏山河稳定。”   他不称俞九儿为嫡母,反倒一口一个皇后娘娘,表明了尊卑;又一个共进退,表明了立场。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机,不愧是沈靖的儿子。   俞九儿自然满意,吩咐张福:   “传我懿旨,陛下走前曾有召命,一旦山陵蹦,皇长子沈恪之聪慧过人,兼有德行,可堪大任,宜立为新帝。念其年幼,令皇后俞氏抚政,钦此。”   这哪里是什么皇帝召命,分明就是俞九儿揽权的托词。   却也是如今稳定夏京最好的办法。   安王和俞伯岚,俞九儿自然不能让他们的算盘得逞。名不正则言不顺。立沈靖的长子沈恪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张福领旨欲走,就在此时,变生肘腋。   呼啦啦两队兵士团团包围玉清宫正殿,脚步声,铠甲震动声,兵器摩擦声,声声入耳。   溪流自分列的兵士中缓缓走来,他走的很慢,一步一步,似在细数和沈靖的十年光阴。   俞九儿也站起,千算万算,她没有算沈靖留给她的利刃,刀锋竟是对向自己。   溪流一身戎装,见到俞九儿依旧行礼跪拜:“请皇后娘娘回栖梧宫。”   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温度。   俞九儿大笑:“回栖梧宫,把我软禁起来,好,好得很啊!”   神色一凛:“你是俞伯岚的人?俞伯岚杀你全家,你对他倒是忠心。”   溪流起身,他要比俞九儿高很多,俯身直视俞九儿:“我不是谁的人。”   他很少这样看人,在徐三娘的印象里,溪流一直都是低着头,自称奴婢,清清冷冷的样子。   却没想到也有今天,一身银亮亮的盔甲,意气风发。   徐三娘见溪流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做个太监太可惜了,他该是个少年将军才对。   如今,确实是白衣银枪了,却不是沙场点兵,而是后宫逼宫。   徐三娘道:“溪流,为什么?”   溪流看了看徐三娘,低头不语。   “请各宫娘娘回自己的居所,我们定不会让娘娘们有什么闪失。”   四妃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口不能言。   这时淑妃突然上前,有些疯狂的说:“溪流,俞相成功了是不是?我是肖文琦肖尚书的女儿啊,我一直都心向俞相的,能不能放了我……我不要当什么皇后了,我要回家……”   溪流毫不掩饰对她的嫌恶,侧过身去,道:“这天下永远都姓沈,淑妃娘娘,你可要注意自己的言辞了。”   俞九儿惊呼:“你竟是安王的人?怎么可能?”   溪流再次直视俞九儿:“回皇后娘娘,我说过了,我不是谁的人。”   “带走!”   永熙十二年二月,大内总管溪流伙同安王发动宫廷政变,软禁皇后俞氏及各宫嫔妃。安王以监国名义,连发三道召令:   一道,再度发兵穆州,为先皇沈靖复仇。   二道,加封俞伯岚为护国公,俞世归为镇国公。   三道,先帝大丧从简,命礼部在三月择吉日举行登基大典。   三道召令一下,官员和百姓都知道了,这夏京的天,是真的变了。   只是,有些事情,似乎并没有在俞伯岚的计划中。      ☆、通敌叛国      俞府后院,俞世归的小屋里因为两件蟒袍而有了生气。   俞世归看着两件国公大红朝服,笑得尖刺:“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们千辛万苦,就得了这两件衣裳。”   俞伯岚忧心忡忡:“父亲,我们原本以为安王只是个傀儡。如今看来,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安王表面上封俞世归同俞伯岚为国公,以完成对他们的承诺,却暗中削弱他们的权利,这招扮猪吃老虎,明里一套背后一套,俞家真是吃了哑巴亏了。   俞世归嗤笑道:“呵呵,安王是淮王的儿子,当年淮王谋反,被沈靖所杀,他又被困在京中十年,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谋划?”   顿了顿:“我想不通的是,沈靖十年心血,最后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转而又道:“沈靖,我倒是小觑了他,有这个暗阁,别说是夏京,就是整个天下都唾手可得。”   俞伯岚道:“那个溪流已经查明了,是顾家遗孤。当年余成风手脚不利索,确实留下一个孩子,不过可不是什么徐三娘,而是溪流。至于他怎么被沈靖找到的,却是不知。”   俞世归道:“查,去查,特别是他和安王的关系。”   能够收服冷面冷心的溪流,自然不是金钱银帛宝马香车就能办到的。安王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让跟了沈靖十年的溪流投诚?   俞伯岚道:“是。”   俞世归说没事了让俞伯岚下去,却又在俞伯岚走到门口时忽又叫住他,俞世归阴测难辨的问:“伯岚,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恨过我?”   俞伯岚定住脚步,艰难的回身,跪倒在地:“伯岚蒙父亲养育三十年,没有父亲,伯岚根本都不会活在这个世上,更不会有今天。伯岚终生铭记您的大恩大德,不敢忘怀,怎敢怨恨。”   俞世归呵呵直笑:“是啊,你不敢。”   “那九儿的事,你也不恨我?”   俞伯岚攥住拳头,指甲在掌心扣除血肉,咬着牙道:“伯岚不敢。”   俞世归蓦地从踏上战起,走到俞伯岚跟前,哪里有一丝生病的样子?   他伸手拍了拍俞伯岚的肩膀,眼中有疯狂光芒:“伯岚,我的好儿子,我唯一的儿子。只要你够忠心,我的就都是你的。”   看了看挂着的大红蟒服,道:“不止一个国公,我要的是整个江山,我要让它姓俞!”   俞伯岚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这个念头。他一直以为俞世归只是想要个听话的傀儡,却低估了他的野心。   他的确是俞世归唯一的儿子,就如同俞九儿是俞世归唯一的女儿一样。   俞伯岚是老大,俞九儿是第九个,九个捡来的乞丐中,活下来的,只有他们俩,他们是不是该感到庆幸?   俞伯岚到现在都记得他和俞九儿初见的情景。   那年他已十二岁,能够跟着俞伯岚处理一些简单的政务了。岁末,他和俞世归打顾府回家,俞世归身子不好,坐在厚厚的暖轿里,俞伯岚跟在轿子旁边走边跑的跟着。   走到槐花巷时,天上飘起了雪花。   俞伯岚小孩儿心性,跑得快了点儿,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却是个灰不溜丢的小乞丐。   他们见的第一面,他就不小心踩了她。冥冥之中似有注定,他总要伤害她,或无意,或有心。   俞伯岚不禁“哎呀”一声,抱起小乞丐,看有没有弄伤她。   俞九儿那时已流浪好几个月,又臭又脏,也多亏了这样,再加上机灵点儿,才没被老鸨骗去。   俞伯岚看着俞九儿的眼睛,忽然就大喊:“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原本已经走远的轿子又回来了,传出了俞世归有些不耐烦的话:“又怎么了?”   俞伯岚道:“这儿有个乞丐,父亲大人要不要来看看。”   俞伯岚知道,俞世归对捡路边的乞丐有种莫名的热情,他是捡来的,他还有七个弟弟妹妹都是捡来的。   虽然,俞府规矩极其严苛,能活下来的不多,可总比在外面饿死强。   俞伯岚后来想,当年他要是没有那么执着于把俞九儿带回俞府,两人的关系是不是也许没那么糟糕。   可这世间没有如果。   当时俞世归屈尊降贵的下马车,用手帕把俞九儿的脸擦干净,看了看:“不错,正好小五儿刚死了,再带回去个女孩儿也是好的。伯岚,带她回去吧。”   “是,父亲大人!”俞伯岚就等着这声,抱着俞九儿蹦蹦颠颠的回去了。   却是时不时的看俞九儿两眼,生怕把她吓着。   俞九儿没吓着,反而笑了出来。   那一天,雪满夏京,俞九儿一笑,笑进了俞伯岚的心坎里,从此便再也没出来过。   俞世归温柔的扶起俞伯岚,笑道:“伯岚,来,父亲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俞世归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俞伯岚早已习惯,只得打起精神,生怕自己哪里有半点差池。   俞世归带他进了一间暗室,暗室紧连着俞世归的小屋,俞伯岚竟不知道。   暗室昏暗,俞伯岚自觉地点起了桌上蜡烛,烛火掩映间,抬头却是一惊:俞世归不知什么时候竟换上了一身龙袍,正坐在龙椅上阴测测的看向自己。   俞伯岚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竟是一间缩小的清凉殿!   俞世归疯了,他真的疯了 !   俞伯岚不傻,这时候他必须表示衷心,当下跪拜,山呼万岁。   俞世归果然“龙颜大悦”,让他的“爱子”坐在下首。   俞伯岚佯装担忧的试探道:“父皇,咱们的大业虽好,可是……安王他……”   俞世归哈哈大笑:“安王他算个什么东西!朕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他还在喝他娘的奶呢!”   “他手里有暗阁……”   俞世归不以为然:“他的暗阁确实厉害,可我请来了北凉二十万大军,怎么样?够不够给他点教训?”   俞伯岚面上并无波澜,内心却是大惊,俞世归竟通敌叛国!   请来北凉二十万大军,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中原沃土难免不遭战火屠杀戮;若是要求和平,只怕又得割地赔款丧权辱国。   他曾奉俞世归命令勾结乌努,却以为只是陷害陈巽,逼沈靖不答应合约,北方大乱,俞氏便可改换夏京天地,拥立傀儡。   却不想俞世归,为了自己的野心,竟将天下苍生,中原版图弃于不顾!   俞伯岚颤声说道:“父皇英明。”   俞世归瞥了俞伯岚一眼:“你心里骂我是国贼是不是?”   俞伯岚满头冷汗:“儿臣不敢。”   这下俞世归倒是点头了:“你确实不敢,九儿正是大好年华,你也不愿她在沈靖身边耗着不是?”   看透了俞伯岚心思般的道:“你喜欢她,我早看出来了,不然也不能让你去辱她。——如此,你帮我成就大业,我把她许给你可好?”   俞伯岚尚未开口,只听外面似有什么声音,俞世归赶紧脱下黄袍,带俞伯岚走出暗室。   “不管外面是谁,不能留他的命。”   陆春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陆府的,还没进门,扶着门口的石狮子就吐了出来。   一时间山珍海味化作粪土黄汤,守门的仆人赶忙上来帮他拍打,他却推开仆人走进府门。   这是他自己的府邸,从丰州南安县的贫寒士子,到如今的刑部陆侍郎,他终于在夏京有了栖身之所。   可也只是栖身之所,不是他的家。   他的家在丰州南安的一处郊区,夏天漏雨,冬天刮风,烧不起炭火,点不起灯。   俞氏夫人迎上来嘘寒问暖,端汤送茶。这是他的夫人,温柔贤惠,美丽端庄。   可也只是他的夫人,不是他的娘子。   他的娘子细瘦衰老,脸上布满皱纹,只会给他端上来一碗豆腐脑:“刚做的,新鲜着呢,快吃,补脑。”   他从未告诉过她,不是所有带脑字的东西都补脑。   她是做豆腐的,凭着一双手为他攒够了进京的路费。   她来夏京找他,他不认她。   他知道她没放弃,进了他的厨房帮工,他也不见她。   他狼心狗肺,抛弃了正直的个性,清高的骨气,和爱人的心。   可是今天,他却焦急的想见她。当他毫无章法的闯入厨房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她却淡淡的说:“你来了。”   他们在陆侍郎新婚的床上做、爱,比曾经任何一次都真实激烈。他在她的怀里哭了,她默默拥着他,是母亲抱着儿子的姿势,没有人说话。   终于,他说:“回南安去,再也不要来夏京。”   陆春秋又回来了。   陆春秋第一次动用家主的命令,却是赶走一对下人母子 ,说是他们辱了他的声名。春姑带着豆豆转身离开,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俞氏夫人明显的感觉到她夫君的异常,却恪守妇道,不多言,不多问。   她服侍着陆春秋穿上朝服,陆春秋推开她,自己穿朝服,正衣冠,神情和态度都是从未有过的端庄严肃。   俞氏夫人不知道,她的夫君陆春秋,本就是这种人。   端庄严肃,善良正直,意气风发。   陆春秋穿着朝服,在桌案前提笔,一挥而就。   洋洋洒洒,写尽这两年俞氏父子的恶行,并且揭发俞世归勾结北凉,侵扰大夏的阴谋。   他想把这封信交给徐三娘,告诉他,陆春秋又回来了。徐三娘会打自己,狠狠的打,然后会原谅自己。   如果见不到徐三娘,他还可以把这封信交给总管溪流,让他防着俞世归和北凉勾结,那个面冷人更冷的总管估计不会理自己,却会认认真真看完这封信。   当他躺在自家大门口,看着最后一方天空时,他如是想。   夏京如今不比从前,暗阁势力、俞家势力、安王势力,三方交汇,死一个刑部侍郎,没什么大不了。   就在陆春秋死的这天傍晚,已经被传宾天半个月之久的皇上,突然回来了。      ☆、再添新变      大夏天子归来,夏京局势再添新变。   俞世归俞伯岚隔岸观火,欲看安王溪流和沈靖斗法,坐收渔翁之利。   与当年沈靖看俞家同顾家争斗一般无二。   谁知安王和溪流对皇上归来一事的态度却令俞家捉摸不透。   安王撤出了对皇城的控制力量,却未归还监国之职和溪流。   溪流留在安王身边,就意味着暗阁归安王管理。   一时间,夏京三方成鼎力之象,互相制衡,也互无动作。   清凉殿正殿,却是俞九儿端坐主位。归来的天子一身明黄龙袍,身形像极了沈靖,却终究不是。   回来的天子,不是沈靖!   徐三娘的第一句话便是:“他有没有事?”声音竟是颤抖的。   跪在地下的人答道:“陛下如今在永安。”   永安,被北凉军队团团包围,说是一座孤城也不为过。   “让你扮成皇帝,是陛下的意思?”俞九儿问。   那人答道:“正是,当时末将率队突围,陛下对末将说,若是突围成功,便令末将假扮陛下,稳定夏京局势。”   徐三娘这才看清,下面跪着的,不是别人,却是去年诏安的黑风寨寨主——穆枫。   一时心内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剃去满脸胡子的穆枫,竟是剑眉星目,说不出的挺拔英俊,同之前黑风寨大当家不可同日而语。   俞九儿命穆枫起来赐坐,详细询问穆州前线之事。穆枫是武夫,言语应对干净利索,简洁明了,没有一丝多余的废话。   徐三娘不禁感慨,这人若是在战场,定是沉默寡言,一言千金的猛将。   其实,穆枫和徐三娘也是有仇的。去年穆枫归降之后,广安县查黑风寨的来历,才知道原来穆枫的爹爹,就是当年杀害徐老爹妻子的凶手。   当然,他爹杀完徐老汉妻子后也被徐老爹砍死。   徐老爹临终前让徐三娘忘记仇恨,徐三娘做不到,却也依言没找穆枫复仇。   从前,徐三娘一直信奉余成风的那套江湖准则: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为父报仇,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可现在,徐三娘的想法却变了许多,特别是从广安回来之后,和沈靖心意相通,又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姐姐,心中执念已是解了大半。   余成风杀顾家四十二口,俞伯岚杀余成风;穆枫爹爹杀徐老爹妻子,徐老爹也杀了穆枫爹爹。   若是这样,溪流是不是也应该杀徐三娘,杀俞伯岚,杀沈靖?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循环。   徐三娘于报仇一事不再执着,却也未放弃,特别是知道俞伯岚对俞九儿做的事之后。   当下穆枫讲完,俞九儿和徐三娘才知道沈靖出征后的事:   沈靖带兵出征,与史桂茹、张德汇合,原本已收复了绥远,只剩抚远。沈靖却被俞家安插在穆州军的谢辉暗杀,幸而被穆枫所救。   沈靖将计就计,将诈死的消息传回夏京,看看俞家和安王的反应。沈靖早就怀疑此次北凉大军来犯同俞家有关,却苦于没有证据。   果然,俞世归按耐不住,派人给北凉军传递军情地图,被穆州军截获。   彼时沈靖同张德被困永安,史桂茹坚守广安,沈靖便派穆枫先回夏京,扮成自己安定夏京。   “他为什么自己不会回来?”徐三娘问。   穆枫答道:“陛下不但想突围,更想把北凉军杀回他们该待的地方。我走的时候,陛下已经准备反攻了。”   俞九儿道:“如果成功的话,陛下须几天回来?”   穆枫沉吟道:“至少十日。”   俞九儿道:“好,那便请穆将军,同本宫在这十天里演好这出戏,等待陛下归来!”   穆枫眼睛看着俞九儿,道:“臣遵旨。”   其实,穆枫没有说一件事,这于大局无关紧要,却是他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儿。   原来北凉军对广安地形了如指掌并非全是俞家的功劳,俞世归给的只是大体的军事分布,和事成之后的丰厚条件,真正带领北凉军长驱直入的,是小五。   穆枫得知此事的时候,生生气吐了血,去年就不该一时心软放了他。   他夜里悄悄潜入北凉军营,要杀小五,谁知小五正等着他呢。   北地苦寒,小五手筋脚筋俱断,行动不便,裹在厚厚的黑貂裘里,细长的眼睛带着笑望着他:“大哥,我一直等着这一天。”   穆枫原本打算这次定要一刀斩断他的头,绝不手软,可看着他这幅了然的样子,心中有不忍也有疑惑。   就在穆枫沉吟的时候,小五却昂起头,往他刀尖上近了近:“大哥舍不得了吗?当年你断我一臂,挑我手筋脚筋的时候,可没有舍不得啊?”   穆枫道:“为什么?”   小五痴痴笑道:“为什么?大哥你问我为什么?那大哥你又是为什么?楚云生杀了二哥四哥,你不但不给他们报仇,还要听他的话诏安。——对啊,当年你说定会找楚云生报仇,那现在呢?你杀了他吗?”   穆枫不答。   小五的笑声转为凄厉:“你没杀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穆枫道:“楚云生杀了二弟四弟不假,可他也引我们归正途,若是没有他,我们还在黑风寨当土匪。”   小五的眼中满是火光:“黑风寨不好吗?当土匪有什么不好?虽是杀人越货,可也有所为有所不为,算是绿林中的豪杰。”   穆枫道:“豪杰?欺辱弱女子的豪杰?”   小五道:“那还不是你逼的!”   把脖子一伸,眼睛一闭:“杀吧,大哥,我最后一次叫你大哥,你要记住,你的五弟是死在你手上的!”   穆枫手起刀落,小五人头落地。他却蓦然想起小时候,小五跟在他身后,一边擦着鼻涕,一边颐指气使的指着雪地说:“大哥,你给我堆雪人。”   杀了小五,穆枫没打算全身而退,如今小五在北凉军的地位不可谓不高,据说是主帅乌努的座上宾,让穆枫钻着空子进来,出去却不会那么容易。   等到出去的时候,穆枫真正明白了小五“我一直等着这一天”的含义,小五确实一直等着这一天,他住的地方几乎就没有防卫,大好头颅,等着穆枫来取。   穆枫心绪茫然,他想,他是要记他杀了小五一辈子了。   俞九儿得知俞世归竟通敌叛国的时候,差点儿叫了出来。她曾以为这一切都是俞伯岚的阴谋,俞世归身老体弱,几乎出不得屋,怎么会叛国?   当年她受辱于俞伯岚,唯一希望便是俞世归,是以对沈靖提用一个人的命,换另一个人的命,保的那个人便是俞世归。   怪不得沈靖一直不信任自己,原来养他十八年的义父,竟狼子野心,不但想要独揽潮7纲,还想江山易主,为此不惜通敌。   俞九儿心痛,却哭不得,甚至不能表现得出。她现在必须撑起皇城,等沈靖回来。   皇帝回京已经三天,却一直没有上朝,对外的解释是:偶感风寒。   等了三天,安王和俞家都不免有些焦急,渐渐地就有谣言说圣上已死,回来的并不是真正的皇上。   有空穴方能来风,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沈靖上朝,一切谣言就都解决。可沈靖不在,如今在清凉殿里的是穆枫。   俞九儿咬了咬牙,就一个字:等。   等沈靖回来。   外面的大臣非召不得觐见,后宫的妃子却是随时都能到清凉殿探病。   于是徐三娘就拿着沈靖给他的玉佩,站在清凉殿门外,门神一般守着,谁都不让进。   在打发了前来探病的丽嫔母子;怒气冲冲骂了打探消息的淑妃;气哭了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兰嫔后,徐三娘正神气得鼻孔朝天,却迎来了一位她没有见过的人物。   近一、二年后宫里,确实很少见到她,倒不是因为她有多神秘,而是因为早已被人遗忘。   失败者是没资格被记住的,这是后宫的生存法则。   她穿得极为简单,素衣罗裙,发上仅一只银钗,不施粉黛。不憔悴,却也不精神,是一种看惯的漠然。   正是慧贵妃。   徐三娘不知道来人是谁,却是不管是谁都必须拦住,连只苍蝇都不能飞进去。   慧贵妃自然也没见过徐三娘,只是她却知道眼前这个明艳飞扬的女子是谁。   后宫里,最不少的就是女人,和同女人并无实质分别的太监。他们的嘴中,历来少不了后宫中唯一男人皇上的香、艳故事,近来女主角从兰嫔换成了一个平民女子徐三娘,慧贵妃想不知道都不行。   慧贵妃朝徐三娘微微一笑,缓缓行了个礼。   其实她不用对无任何位份的徐三娘行礼。这个礼,为的是徐三娘手中的玉佩。   徐三娘只觉得她笑得真好看,像一朵幽幽绽放的白梅。   慧贵妃笑道:“姑娘可能不认识我,我是绣清宫的人。”   徐三娘何等聪明:“你是慧贵妃?”   那人微微颔首:“正是。”   徐三娘犯了难,她是同情慧贵妃的,也知道沈靖曾经为了拉拢史家而牺牲了她,以及她未出世的孩儿。   有些犯难的道:“慧贵妃,皇上他……”   谁知慧贵妃却打断她:“徐姑娘,我不是来见皇上的。”   “那你……”   “冷宫之人,虽蒙天恩,准我回秀清宫生活,却怎么能随便见天颜。”   她的话中虽是自嘲,更多的却是无奈。   “我今日来,只是想知道一件事。”   徐三娘忙问:“什么事?”若是力所能及,徐三娘愿意帮助她。   慧贵妃有些急切的问道:“陛下他,陛下他是不是没回来?”   徐三娘无言,只是摇头:“慧贵妃,这里风大,你回去吧。”   慧贵妃突然大笑,又似哭:“这里风大?哈哈,这里的风再大,哪有冷宫的风大?这里……暖得很呢。”   说着上前攥住徐三娘的双臂,目光急切:“他没回来,是不是?他要是回来了怎么不去上朝?你们也在等他是不是?”   她攥得太紧,以至于自己的手都发抖。   若是别的妃嫔敢这样对徐三娘,徐三娘早把他们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有多远滚多远了。   可面对慧贵妃,她张不开嘴,毕竟是沈靖对不起她。   看着她疯疯癫癫的模样,徐三娘有些心疼,后宫的女子,哪个不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却落得这般下场,真是可惜。   慧贵妃凄然一笑:“我无父无母无兄弟,娘家一个亲人也无。你告诉我,不会对大局有任何影响,却可以安慰一颗早已枯死的心。徐姑娘,你行行好吧。”   说着,竟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徐三娘虽对慧贵妃所知不多,却也知道她是将门虎女,出身不凡,一身傲气,让这样的人下跪,徐三娘实在不敢当。   她连忙把慧贵妃扶起,谨慎的想着措辞:“慧贵妃,你先回绣清宫,等皇上病好,我让他去看你。”   慧贵妃眼神凌乱:“他……得几时能好?”   “至少七日,慧贵妃珍重。”   一道白影扶着朱红宫墙禹禹独行,慧贵妃想,七日,不知我这条命,能不能为他拖住七日。      ☆、贵妃大丧   慧贵妃回到了绣清宫,这里荒凉、凄清,蜘蛛网挂满了房梁,不像一座妃子的宫殿,倒像是一座坟墓,埋葬的是青春、欢乐和笑声。   慧贵妃在寝宫里艰难的翻出了当年她大婚的喜服,样式已经是旧的了,散发着一股在柜子里放久了的潮味,如同这座宫殿的味道:潮湿而又衰朽。   她将大红喜服换上,对镜梳妆。   镜里朱颜不复,涂多少水粉,都盖不住眼角的皱纹;涂多少胭脂,都摸不红干枯失色的心。   她把手臂衡于胸前,兀自看着镜中的手腕,那只从前莹白的手腕,带一个镯子都觉拥挤,现在带上三个,却如锁链一般,晃来晃去。   那时候,沈靖喜欢执起她的腕子,说:“慧儿,你这腕子真好看。”   三月春风呼呼的刮,刮动窗棂凄凄作响,慧贵妃轻声说,如同曾经摸着隆起腹部的呢喃:“就好了。”   其实,她不叫慧儿,她的名字和慧没有任何关系,她叫杜敏嘉,是爷爷给起的。   只是沈靖想那样叫她,那便那样叫吧。   她站起身,礼服不便限制了她的行动。她迟缓臃肿,却庄重。   她向北方跪下,拜了三拜:“陛下,爷爷走了,杜家绝了,没有你能利用的了。现在,臣妾的这条命或许有点用,便也给了你吧。”   喃喃道:“七天……希望贵妃的丧礼能有七天。”   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对了,陛下,臣妾不叫慧儿,臣妾叫敏嘉,杜敏嘉。”   “杜氏女敏嘉,不悔爱靖郎。”   丧钟敲了四下,绣清宫的慧贵妃,薨。   俞九儿带着众妃赶到时,看见慧贵妃一身大红礼服,躺在床上,嘴角含笑,神色安详。   众妃一致响起了训练有素的哭声,凄凄切切,声音既不大,又足够能让旁边的人听到。   好像不管眼前的人是她至亲至爱的人,还是恨不能拨皮蚀骨的敌人,只要她们想,便都能这样哭似的。   唯独平时最爱哭的兰嫔却没有哭,她望着慧贵妃的喜服说:“真精致啊,我嫁给陛下的时候,可没你这般隆重。”   徐三娘不想让这些虚伪哭声和风凉话打扰到慧贵妃,大声呵斥:“都给我出去!慧贵妃不需要你们的眼泪,留着给自己号丧吧。”   众妃心内不服,却碍着她有玉佩,也碍着皇后的面子,只好掩着帕子,期期艾艾的出去了。   兰嫔走在最后,面无表情,脚步有些虚浮。   徐三娘走到俞九儿旁边,看了一眼慧贵妃,有些懊悔的说:“今天下午,慧贵妃找过我,问我皇上是不是没回来。我说让她回去,皇上病好了会去看她……她知道了……”   俞九儿叹道:“慧贵妃,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陛下负了她。”   俞九儿极少评判他人是非,这是徐三娘听到的第一次。   俞九儿在慧贵妃床前跪下,庄重且真情实意:“慧贵妃,谢谢你。——替大夏,也替他。”   大夏永熙十二年三月初一日,绣清宫慧贵妃薨,皇上悲痛欲绝,辍朝七日,皇后颁发懿旨,追封慧贵妃为孝慧皇后,以皇后之礼葬于皇陵。因其无所出,令皇长子沈恪之为其守丧。   极尽哀荣。   世人都论慧贵妃生前寂寂,死后哀荣。却不知多少后宫女子不想要死后哀荣,只想生前不寂。   慧贵妃大丧,为俞九儿争取了七天的时间,可也只有七天,若是七天后沈靖还没回来,只怕夏京就要大乱。   仅凭穆枫带回的那一万兵士,绝对不行。   俞九儿在兵变之后,第一次召见溪流。   她以沈靖的名义召见溪流,赌他对沈靖还有几分情义。   溪流果然来了,等在清凉殿的,却不是沈靖。而是俞九儿。   溪流直视俞九儿:“他没有回来。”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语气。   俞九儿笑:“是啊,所以你还要再带兵围一次清凉殿吗?”   溪流直言:“若慧贵妃不死,我会。我敬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暂时不动。但等她丧事之后,他若不会来,我还是会围一次清凉殿。”   俞九儿道:“豪气!”   “可你知不知道,和你在一条船上的俞世归,他勾结北凉,通敌叛国?”   溪流的脸上依旧不见殊色,他抬起眼眸,道:“我和俞世归不是一条船上。”   “你不是,可安王是。”   “安王也不是。”溪流异常坚定。   俞九儿笑:“好,我只盼着他不是!”   溪流走后,俞九儿颓然坐在椅子上,沈靖,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慧贵妃大丧后第七日,沈靖依旧未归。俞九儿一夜未眠。   第二日早朝,无论如何也推拖不得了。   俞九儿、徐三娘和穆枫坐在清凉殿里,大眼瞪小眼,半晌,徐三娘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家不要悲伤。我想信他就快回来了,就快……”   说着,声音渐渐淡了下去。   若是他还不回来,今日早朝之后,逼宫将再次上演,不管是安王还是俞伯岚,一个穆枫一万将士,都是不够。   今日早朝,连一直生病从未参加过早朝的安王都来了,满朝文武都在等沈靖。   钟声已响过三遍,整个大殿寂然无声,只不时传来安王极克制的咳嗽声。   终于,俞伯岚道:“既然陛下还是不肯上朝,不如我和安王进宫请安?”   众臣尚未言,只听一道声音自殿外传出,不大,却让所有人一震。   “不必劳烦爱卿。”   那声音,不是沈靖又是何人?   殿外,沈靖一身甲胄,缓缓走上台阶,进得殿来。   经此次出征穆州,沈靖的面庞坚毅了许多,北方的风沙吹出了锋芒的棱角,肤色也黑了许多。   他带着满身风霜而来,脚步缓慢且凝重。   走到大殿之上,立于众人之前,他说:“朕的爱妃薨逝,朕心里难过,去东郊散散心,几天都没回来。不想有些人竟进宫请安,宫里皇后和恪之,孤儿寡母的,给谁请安?”   他这话说得不软不硬,却是给了俞伯岚好大一个钉子。   俞伯岚眨眨眼,没吭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盼着沈靖回来多些,还是不回来多些。   “安王,真是早朝的稀客啊。朕不在的时候,你监国有功,朕要赏你;传回来朕宾天的消息,你处理得清楚明白,朕还要赏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安王常年多病,沈靖早已是免了他的跪拜的,此时安王竟跪下,声音沙哑着道:“臣弟并无功劳,一切都是陛下英明神武,料事如神。臣弟岂敢居功?”   沈靖笑着,声音里有种诱惑:“真没什么想要的?不向朕要个人吗?”   安王一震,眼神动了几动:“天下万民都是陛下的,连臣弟也供陛下驱驰,臣弟不敢要人。”   “不敢就好,溪流便是条狗,也是我沈靖身边的,轮不到帮你去咬人!”   这话已是很难听了,沈靖确实生气。   不料安王缓缓抬起身,坚定的说:“陛下,溪流是人,不是狗。”   沈靖大笑,在空旷的大殿上显得格外渗人:“众卿还有事要奏吗?”   没人敢说话,沈靖满意的点点头:“那就都退了吧。回去想想清楚。”   清凉殿内,张福扯着嗓子喊道:“皇上驾到!”   徐三娘第一次觉得张福那张尖细刺耳,如同被掐着脖子发出的声音,竟有如天籁梵唱,妙语纶音。   沈靖一脚踏进清凉殿正殿,正对上徐三娘那张圆睁的杏目,里面有激动,有欣喜,有不敢置信,有离别的相思。   俞九儿知趣的带穆枫出去,知心的叫张福关了殿门。   沈靖回来了,俞九儿松了一口气,她要回栖梧宫补觉去了。几天几夜未合眼,俞九儿不是铁打的。   她对穆枫道:“穆将军,你先稍候,用不了多久,皇上就会召见你的。”   穆枫不是多言的人,当下答道:“是。”   内心却在想,这后宫真是奇怪,帝后久别重逢,皇上却和别的女人亲近,皇后不吃醋也就罢了,还又是欢喜又是贴心。   相处下来,皇后是很有几分胆识的人,怎么于男女感情方面这样傻?   穆枫怎知沈靖和俞九儿、徐三娘三人的关系。幸而他不是多事之人,也仅仅是回去后无意中和金兰说一说罢了。   金兰却道:“感情一事,天知道罢了。”   金兰从小在男人堆儿里厮混惯了的,穆枫从未见过她如此感慨,但自幼的陪伴,金兰对自己的心意又怎会不知?   若说在黑风寨还只是拿金兰当妹子看,这一路关山险阻亲历相随,金兰为了自己付出太多,虽未有名分,穆枫早已拿金兰当自己的妻子相待了。   但穆枫不想在这动荡的年岁里草草将她娶回,他想要她风风光光的嫁给自己。   只是这些,金兰都不知道。穆枫不是一个善于表露心踪迹的人,他唯有做。   即使不知道这些,金兰依旧对穆枫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爱护,她对他好,是心甘情愿的。   这世间的感情有轰轰烈烈的一见钟情,也有点滴岁月的相濡以沫。   穆枫和金兰,属于后者。      ☆、皇城被围      清凉殿内,正门被关起,这个大殿就只有沈靖和徐三娘两个人。   徐三娘望着沈靖,她的眼神已经比刚刚平静许多,现在,她只想好好打量沈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瘦。   沈靖看向徐三娘的目光却满是欣喜和满足,能有一人等自己,足矣。   他却忘记了后宫有一大班妃嫔都在等他。   而刚刚见到的俞九儿,他的皇后,在他心中已经和穆枫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他的臣子,得力的能臣,仅此而已。   徐三娘却是眉间心上少不得的人物,只想放在自己心里珍藏。   半晌,徐三娘道:“你回来啦。”语调轻松,像是以前沈靖下朝时的一句普通问候。   沈靖点头,“嗯。”   又是对望,此时徐三娘终于懂每年的七夕,牛郎织女为何只在鹊桥上两两相望,泪落成雨。   原来,真心相恋的两人,竟是可以看这么一整天的。   忽的,徐三娘上前拉住沈靖的手,与其说是拉,不如说是拽的,徐三娘拽沈靖进了暖阁,一把将沈靖推到榻上,自己伏在沈靖身上,目光直视沈靖,霸道且不容拒绝的道:   “我想要你。”   沈靖却知这是徐三娘失而复得,害怕再次失去的故作强势,微笑着抚摸徐三娘的头发,笑道:“好。”   徐三娘的霸道不止表现在语言上,脱、衣的动作也是爽利痛快,她先是不羞不臊的脱、光了自己,然后伸手去解沈靖的战袍,沈靖连声音都带着笑:   “三娘,我行军刚刚回来,身体脏得很。”   徐三娘脱得专注,已经将盔甲剥下,一边往地上扔一边说:“我不在乎。”   沈靖看徐三娘光、着雪白的身体在自己身上扒衣服,顿时起了促狭的心思,他稍稍起身,在徐三娘的耳畔轻声道:   “三娘,我可是没有力气了,不然咱们来个观音坐莲吧。”   如此无耻的话被他说得理直气壮,徐三娘却只是笑笑:“你确定?好啊。”   说着推倒沈靖,不让他再说话。   两个人都不是初尝情、事的少年少女,却激烈异常。窗外的猫儿不小心看见了,都气得直叫。   被徐三娘在激战中伸出一只玉手,勾起腕子上的玉镯掷了出去,猫儿“呜呜”一叫,非常自觉的去找它的猫对食了,不再理这对没羞没臊还乱扔东西的臭人类。   沈靖是够臭的,完事之后,徐三娘嫌弃的道:“真臭!快去洗澡!”   沈靖这时候顿时有一种用完就被抛弃的感觉,不知道应不应该庆幸,徐三娘说的是“真臭”而不是“真不行”。   这厢沈靖正在这里伤春悲秋自怨自艾,那边厢徐三娘闻了闻自己,却道:“我也被你熏臭了。”   沈靖大笑:“如此,卿便陪我一同沐浴吧。”   徐三娘赏了沈靖一个“哼”,却没有反驳。   被对食榨干的猫儿刚刚回来,就听到沈靖的这句话,顿时想起了二人曾经在浴桶里的罪恶行径,决定此地还是不呆为妙,脚底抹油溜了去也。   有人情场得意,有人却情场失意,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几家欢喜几家愁。   何简这日非召进宫,却不是见沈靖,也不是见他那小姨兰嫔,而是指了名的要见徐三娘。   沈靖笑笑:“你去见,这个人背景太复杂,城府又深,连我也看不透,他到和你投缘。”   徐三娘去清凉殿东殿接见何简,沈靖则去栖梧宫找俞九儿,召见穆枫。   何简甫一进门,徐三娘便发觉这厮十分的不正常,平时打扮得大花公鸡似的,桃花扇一摇,也算精神。   可如今扇子也没了,衣服也皱了,桃花眼也睁不开了,一副要死了的表情,徐三娘实在不知道什么样的大事能让何简这样糟蹋自己。   徐三娘自家洗得香喷喷,便不许何简近身,推开往她身上扑的何简:“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的。”   何简倒也听话,乖乖的站在一边。徐三娘这厢却奇怪了,何简怎有这样老实的时候?   奇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徐三娘和何简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一同去广安之后,徐三娘跟何简再无芥蒂。倒是那小童……   一想到小童,徐三娘道:“该不会是你那个小童跑了吧。”   何简扭扭捏捏的:“三娘你怎么知道。他不要我了。”   徐三娘恨铁不成钢,几乎要碎了银牙,不想她自己刚和恋人春、宵一度,饱汉怎知饿汉饥,恶狠狠的说:“你那小童心思歹毒,也就你把他当个宝。”   听徐三娘说小童的不是,何简到不乐意了,小童是有不是,可只能何简来说,其他人一概不行,徐三娘也不行,当下道:   “他是宝是草都没关系,我当他是宝就好了。”   徐三娘沉下脸来:“那你去寻他便是了,何苦来找我?”   何简偏生是个吃硬不吃软的,见徐三娘使脾气,反倒乐了,扑在徐三娘身上:“三娘,我就喜欢你这性子。——我喜欢的要是你就好了。”   徐三娘这次没有推开他,却揭露道:“得了吧,你是看我不是个好相与的,命硬得很,你家小童弄不死我,才敢撩拨我。要是软一点儿的,你哪敢呢!”   又道:“那小童是俞府的人?拉你入伙你没答应?”   何简抬起头,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你怎么知道?”   徐三娘道:“在客栈的时候,小童一鬼鬼祟祟的离开你就心情不好,来撩拨我,你当我徐三娘是傻的吗?”   何简站了起来:“我虽不想当什么名垂青史的贤臣,却也不想留万世骂名。等夏京安定下来我就走。”   徐三娘第一次听何简表明立场的话,心里又惊又叹,闻言他要走,问道:“你一个人吗?”   何简笑道:“自然不是。”   徐三娘不知何简对小童竟用情如此之深,摇头道:“我没想到……我以为你只是玩玩,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这样,终究有违伦常……”   何简反而笑了:“三娘,你该不会也以为小童是男儿身吧?”   徐三娘惊道:“难道不是?”   何简笑道:“她刚来我身边的时候,我也以为是个清秀的男孩儿,就起了那般心思,谁知上了床却完全不是。”   徐三娘一直以为小童是个十四、五还未长开的男孩儿,是以身形瘦弱了些;又是娈、童,是以说话娘了些,却原来和自己一样是女儿身。   这厢徐三娘还在震撼小童是个女的,那厢何简却压低了声音道:“小童今早走的,正是陛下早朝完的时候。俞伯岚要有动作了。”   徐三娘点头,何简大动干戈的来找自己,自然不是只为诉情殇。   俞伯岚却是有了动作,非常快,快到沈靖正和穆枫商议,自己带的一万军士和穆枫的一万军士能否保住皇城的时候,那边厢俞伯岚已经五万军士兵临北城楼。   穆州前线堪堪拨了十几万人马,对战北凉二十万大军。   曹文亭好手笔,给亲家夺位的军队,只怕都足够改变北方战局了。   沈靖和穆枫登上北城楼一看,只见俞伯岚端坐马上,好整以暇,沈靖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觉得一切都在握的少年郎。他的后面,是一排又一排的兵士,把个北城门围得水泄不通。   “拿箭来!”穆枫解下自己带的弓箭递给沈靖。   沈靖取出一只白羽箭,瞄准拉弓,竟是直直的朝着城下主帅射去。   俞伯岚不躲不闪,那箭却堪堪停在十步远的位置。   他道:“沈靖,这么多年,你的箭术没有丝毫进步。”   沈靖道:“你却是大大的进步啊,叛国投敌的事都做得出来。”   俞伯岚不语,半晌,道:“安王的人马马上就到,沈靖,你束手就擒吧。”   “安王?是暗阁势力吧!”   俞伯岚道:“不错,沈靖,你辛苦经营十几年,如今,却是白为人作嫁。”言罢大笑。   就在双方僵持中,一红一绿两道身影走上城楼,后面还跟着个梨花带雨雨打落花的小燕儿。   仔细看去,却原来红衣的在后,绿衣的在前,红衣一条臂膀仅仅勒住绿衣,手腕处,赫然一把铮铮发亮的匕首,正是俞九儿日常放在枕头下的那把。   红衣自然是徐三娘,绿衣则是俞九儿。   待看清来人,俞伯岚面上没有一丝惊讶,只道:“徐姑娘好像算计错了,九儿如今已是沈靖的人,威胁不到我分毫。”   徐三娘无所谓的笑笑,头一昂:“是吗?”   手腕一提,却是向俞九儿心口刺去,俞九儿“啊”一声,刀尖已进两寸。   寒风起,吹动二人的衣角。   俞伯岚面上依旧毫无表情,只是胯'下的马却似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嘶鸣不止。   俞伯岚不得不强行勒住马。   俞伯岚安抚了马,眼睛不错珠的盯着俞九儿,正是乍暖还寒时候,俞九儿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无,不知是冻的,还是疼的。   其实俞伯岚和城楼隔了很远,沈靖箭都射不到,他又怎能看得见俞九儿的脸?   明明知道徐三娘不会伤害到俞九儿,明明知是做戏,心却还是痛了。   他看着城楼上的那抹绿,却对沈靖道:“沈靖,你一个堂堂男儿,就只会用女人来威胁我吗?”   沈靖却好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哦?刚刚不是还说九儿是朕的人吗?怎么朕的人能威胁到堂堂俞伯岚俞大人?真是朕的荣幸。”   俞伯岚是关心则乱。   “你想怎么样?”   徐三娘喊道:“令你的人退后,退到定门以外。”   俞伯岚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看着俞九儿。   徐三娘狠了狠心,想着戏就是要演足,偷偷的在俞九儿身后道:“把那袋血压破。”   俞九儿轻轻点头。   看在楼下的人眼里,却是徐三娘手上一用力,俞九儿呼痛,徐三娘拔出匕首,俞九儿胸中的血便喷涌而出,染得罗裙失色。   俞伯岚在胯'下战马嘶鸣咆哮中大叫:“不要!我——”   答应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俞九儿身后的小燕儿身形一动,变生肘腋。 作者有话要说:  何简和小童的故事放到正文里有些不搭,想写一个番外~   ☆、天下大定      俞伯岚明知徐三娘和俞九儿是在演戏,可还是不由自主的想答应,却在看到小燕儿的时候,心凉了半截。   小燕儿在俞九儿和徐三娘做戏的片刻,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真真正正的朝着俞九儿刺去,鲜血喷出,不再是徐三娘为俞九儿转备好的那袋染料,而是俞九儿自己的血。   穆枫上前将小燕儿制住,却终究是迟了一步。   俞九儿倒在徐三娘怀里,如同秋天的落叶,她问:“小燕儿……你从五岁就跟着我……你究竟是谁的小燕儿?”   小燕儿张嘴咬破口中剧毒,轻声道:“对不起。”到地而亡。   她不说,俞九儿也能猜到,她是俞世归的人。   以前她一直以为小燕儿是俞伯岚的人,她那么怕俞伯岚只是做戏,却没想到自己猜错了。   真真假假,早就无从去辩了。   俞九儿缓缓合上双目。   “传太医!快传太医!”   徐三娘顾不得许多,不敢挪动俞九儿,便传太医过来给俞九儿止血。   徐三娘知道俞九儿受的不是致命伤,小燕儿到底是顾及了情分的,否则伤的就不止是腹部了。   可她还是心疼,她总是看着俞九儿在自己眼前把抓走,受伤,徐三娘讨厌这种无力感。   尤其是在骨肉至亲面前的无力感。   袁太医很快就到了,他看这一地的血,吓得腿都软了,跪下为俞九儿诊治,才发觉俞九儿身上血虽多,多半是染料,她自己的血并不多,心下稍安,放心诊治。   那边厢却是金鼓齐鸣,不是俞伯岚发动进攻,却是安王到了。   俞伯岚只当安王前来助力,让开一条路放安王过去,谁知到城楼下,安王下马,跪倒:“臣弟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沈靖哈哈大笑:“安王救了朕,何罪之有?”   转而严肃:“朕命你立刻擒拿叛贼俞伯岚,不得有误!”   “臣弟接旨。”   大局定。   从此,世人只知大夏皇帝,不知丞相。   胡东来一双耗子眼睛找准时机,上书状告俞世归俞伯岚父子三十大罪,俞伯岚收监候审,俞世归则在知道事败之后饮鸩自尽,身上尤穿着密室里那件龙袍,做着皇帝美梦。   大夏永熙十二年四月,穆州刺史史桂茹同张德、张跃龙父子击败北凉入侵,北凉谴使求和。从此,大夏国内国外,再无忧患,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来临了。   沈靖趁俞家败落,将朝廷内外大换血,把俞家多年势力拔出干净。六部尚书换了三个,肖文琦、曹文亭统统收监。赵昊升了礼部尚书,张德则出任兵部尚书。   沈靖封赏有功之臣,封史桂茹为镇北侯,非召不得进京;永安县令楚云生不愿进京,则令他兼广安县令。   封张德为兵部尚书,张跃龙为白马将军,却大量削夺他们的兵权。   提拔低等出身的穆枫,封为白虎将军,赐与金兰成婚,特许金兰可以女子之身进军营,时人呼之为“女将军”,和穆枫成为一对军队伉俪。   天下大定。   却独独没有对安王和溪流的处置。   这日,袁太医来栖梧宫看俞九儿的伤时,沈靖也在。   俞九儿的伤早已全好,徐三娘却是不放心,天天让袁太医过来,就好像人家太医的脚不知道累似的,袁太医心中把徐三娘的亲朋好友祖宗十八代问候个干干净净,却不知道自己仰慕已久的皇后正是徐三娘的亲姐姐。   在得到俞九儿已经完全好了的肯定之后,徐三娘立刻鹦鹉一般围着徐三娘娘说着说那,不再理袁太医,连沈靖也不理。   徐三娘知道俞九儿虽待人冷淡,却是外冷内热,刀子嘴豆腐心,小燕儿同她自幼在一起,被小燕儿背叛,又怎会好受?   她心里定是难过死了,为小燕儿的背叛,也为小燕儿的死,可是面上还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所以徐三娘便刻意耍宝卖乖,在俞九儿面前叽叽喳喳,让她开心一些。   袁太医道:“陛下,臣有一事,想单独同陛下说。”   沈靖便带着袁太医到了寝宫外,徐三娘怕俞九儿的伤有什么不好,便偷偷跟出去听。   此时的大内总管已经由张福担任,他在宫变一事上目光清醒,始终站在皇家这边,形势看得比谁都准。   张福咧开肥嘟嘟的大脸向徐三娘笑,也不拦着徐三娘偷听。   他哪敢拦啊?拦了这位,晚上人家在沈靖的耳朵边儿小风一吹,还有他张福小命儿在吗?在这宫里头,过刚则折,唯有张福这样圆滑流转,审时度势的人才能长久。   溪流便是前车之鉴。   袁太医对沈靖道:“臣那日奉命去检查俞世归的尸体,却发现……”   “发现什么?”   袁太医道:“那俞世归是个不全之人。”   沈靖皱眉:“你是说他和张福一样?”   袁太医道:“正是。”   沈靖心头一震,心念转瞬间已经明白,原来如此。   “你为何当时不告诉朕?”   这话不用问,沈靖心里清楚,当时袁太医还在隔岸观火,看看俞家还有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如今看确是没了,不如把知道的告诉沈靖表表忠心。   人之常情。   袁太医道:“臣知错。”   沈靖道:“袁太医何错之有?你诊治皇后尽心尽力,朕该赏你才是。”   微一沉吟:“你师父太医院院正上书告老还乡,朕已经准了,你便做了这院正吧。”   他选在此时告诉沈靖无非是为了这院正之职,可沈靖偏偏先佯怒,后与官,不过是御下的手段罢了。   袁太医叩谢主隆恩,磕了三个响头方出去。   袁太医刚走,徐三娘便摇摇的进了来,歪着脑袋道:“真想不到堂堂大夏丞相,竟是个没根的。——怪不得那么爱捡乞丐,还对他们严苛,原来是自己生不出来!”   嘲笑起俞世归,徐三娘自然是说不出什么好话。   沈靖却道:“这也怪不得他。当年他随先皇南征夷蛮,在战场上救了先皇,想来便是那时落下的毛病。他本是武将出身,后来回京先皇却让他做了丞相,与钱与权,原来是还他的恩情。”   沈靖当时不明白先皇为何要对俞伯岚那样好,在那种条件下,即使俞世归不救,也会有其他将领救。却原来这一救,让俞世归再也做不成男人。   徐三娘闻言默然良久,才说:“真不知道他是救先皇时便死了好,还是如今死好。”   救先皇时死去,是大夏的烈士,留芳史册;而如今死却是叛国通敌,遗臭万年。   当何简再次来到清凉殿的时候,徐三娘已经知道他是为谁而来的了。   他拿了一封辞官的奏折,却依旧没有找沈靖,而是找到徐三娘。   徐三娘好整以暇:“辞官的事不归我管,你该找皇上去。”   何简赔笑赔小心:“辞官的是当然不劳烦三娘,只是……”   徐三娘看何简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贵公子打扮,有意逗他一逗:“只是什么?——只要不是你那小童的事,我徐三娘都答应。”   何简也不多言,竟是异常冷静严肃的走到徐三娘跟前,一双桃花眼直直的盯着徐三娘:“三娘,求你。”   这是徐三娘第一次从这风流潇洒的贵公子嘴里听到这句话,求你。   “为了一个小童,值得吗?”   何简重重的点头:“值得。”   徐三娘本想说那小童心肠狠毒,配不上你。却忽然想到感情的事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   她和沈靖不也就是看对了眼吗?若论出身,不管是余成风的女儿还是徐老爹的女儿,都是配不上沈靖的。   罢了,罢了,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何必管他!   徐三娘点了点头:“她现在被关在牢里,不过是个小人物,我向沈靖讨个旨意放了她。”   何简喜上眉梢,给徐三娘左右作揖,徐三娘却道:“不过我实在厌恶她的人品,会让狱卒折磨她一通的,你可答应?”   何简顿了顿:“你说的是,她狠毒成性,确实该受些教训。”   “不怕把她打残了?”   何简毫不犹豫:“残了,我养。”   徐三娘不再说话,她也只是这么逗逗何简,怎会真去折磨那小童。   若小童真是个小厮,徐三娘是真要打一番的,男人嘛,皮糙肉厚,打了也无所谓;可知道小童是个女的之后,徐三娘一颗惜花之心又起,便觉得一个小女孩儿,那么小便被派到何简身边,孤苦伶仃怪可怜的,不心狠手辣怎么活得下去?   其实不过是给自己找理由放过小童罢了。   徐三娘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何简了,从此后他定然是和小童归隐江湖,做一对儿人人羡煞的神仙眷侣。   不禁心里有些羡慕。她和沈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远离这是非地?   怎么可能,她以为这是是非地;沈靖却以为这是他一展抱负的江山社稷!   只怕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吧。   徐三娘道:“我不会去送你们的。”   何简笑道:“知道,你不喜欢小童。你肯放她,我很承你的情。”   半晌,他又道:“你呢?三娘,你真的愿意在这后宫呆一辈子?”   徐三娘道:“自然不愿意。——不过,你还是先去管好你的小童再来管我吧。”   说着,踢了踢何简:“滚吧。”   何简盈盈的望着徐三娘,点着头,脚却没动。   徐三娘道:“怎么,突然发现你的真爱原来是我?舍不得走了?”   何简少有的正直,竟没有接徐三娘这么明显的打情骂俏,他摇摇头:“我倒情愿我喜欢的是你。可惜不是。”   徐三娘正在思考这么伤害女人的话,真的是这个风流成性,游戏人间的何简说出来的?他莫不是发烧了?   刚要伸手试试何简的温度,却被何简攥住了手:“三娘,宫里不适合你。”   徐三娘垂下眼:“我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若是为了沈靖,成为后宫里的妃子,她定会被皇城的铜墙铁壁束缚死。   沈靖也知她个性,所以一直许她自由,没有用一道册封的诏书将她锁在里面。   这是她和沈靖的默契。   当下道:“何简,管好你自己吧。我徐三娘岂是能让自己吃亏的人?——放心滚吧。”   何简真的滚了以后,徐三娘又觉得一阵空茫。   永熙十年的状元陈巽,榜眼陆春秋,探花何简,随着何简的这一道辞呈,终于全部风流云散。   徐三娘很庆幸,在宫变前陈巽就已经回到广安,据说广安虽被北凉大军围攻,所幸并未进城,想来他和陈小莲是安全的。   陆春秋死于夏京动荡之时,徐三娘不知道,他的尸体被春姑寻到,带回了南安老家。她只知道,她那俞氏妇人看着他要拿进皇城的奏折失声痛哭,那封奏折是揭发俞世归通敌的。   在最后一刻,陆春秋终是回来了。   徐三娘不悔曾经交了陆春秋这个朋友,亦不悔割袍断义,形同陌路。   其实她刚刚特别相对何简说,你和小童欠陆春秋一句对不起。      ☆、十年恩情      自大定后,沈靖对安王态度暧昧,既不嘉奖其救驾有功,也不指责其监国时宫变,竟是把个安王放在个凉快地方,不管了。   众臣猜测不出皇上对安王的态度,也都不好冒然上书。   刑部尚书胡东来为了揣摩圣意可是几夜没合眼,眼下青黑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又和暖醉阁的飞花缠绵几夜呢。   商景行却是出了名的直言能谏,别人不敢说、不愿说、不能说的话,到他这里全部都能说、愿说、敢说。   是以当一封要求赏安王,也要求罚安王的奏折呈上时,沈靖丝毫没有惊讶。   朝廷需要这样不要命的谏官。   俞世归和俞伯岚都知道这个道理,真正不要命的人,不能动。是以俞家把持朝政十几年,商景行虽一直是个小小的谏官,却也未被除掉。   水至清则无鱼,反过来也是一样。   就在商景行上书的当天,沈靖终于决定处理安王一事,召见的却不是安王,而是溪流。   他和溪流三月未见,这是他们十年以来,分别最久的时间。   溪流依旧给沈靖行礼,这里依旧是往日二人相处的清凉殿,却有什么变了。   是人心。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以前溪流和沈靖站在一起,绝对没有人会注意到溪流,视线一定会全部被沈靖所吸引。   可是现在不会了,三月未见,溪流形象未变,周身的气度,却变得霸气逼人,自信张扬。   沈靖知道,这些不是他能给溪流的,是他那堂弟,安王沈端。   沈靖让溪流起身,自己也未坐,两人相隔几步,这是他们再正常不过的距离,沈靖道:“溪流,你胖了。”   溪流目光直视沈靖,道:“北地天寒,陛下瘦了许多。”   沈靖笑:“我们就只剩下这些恭维的话了吗?”   溪流不语。   “到底为什么?”   溪流不再目光垂地,而是直直的看着沈靖,清浅的眸子里没有喜怒,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当年顾家灭门,半年后你找到了我。这半年,我是在安王府度过的。”   原来如此,沈靖一直自诩救了溪流,最初救溪流的那个,竟不是自己。   沈靖只有大笑,有无奈,有了然,甚至有那么一丝受伤。   十年零一个月十三天的朝夕相伴,比不上半年的救护。   看着沈静发狂的大笑,溪流到底于心不忍:“陛下,您不必如此。”   沈靖的笑声渐渐停止,问:“溪流,我哪点比不上安王?自古贤臣择明主,我哪点不如他!”   溪流道:“陛下,我不是贤臣,只是一个阉人。”   这是溪流第一次这样说自己,这其中的心酸无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沈靖当年找到他,确实存了要好好弥补沈家的心思,但看着溪流无喜无怒的眼睛,又害怕他会有不臣之心,不如收为内侍,即省心又全情。   一着走错满盘皆输。   他最初确实就没把溪流当个人。但十年的感情又做不得假,爱恨忠义,孰能两全?   “为什么帮助朕?”   溪流道:“安王是想篡位,却不想叛国。更何况,就算安王不住陛下,陛下已然在京,暗阁的势力我又能调动几分?”   沈靖对溪流,从来是施恩里有算计,若他不回夏京还好,从他回到夏京那天起,溪流便无暗阁的实际调动权。   沈靖那时与俞伯岚对峙,只是想引蛇出洞罢了,将安王与俞伯岚一网打尽,却不想安王来了一出护驾有功,这下沈靖倒不好聚而歼之了。   “溪流,你真是给朕出了个难题。你说,朕怎么处置安王才好?”   “给他封地,允其之国。”   “然后等他做大来反咬朕一口,如同当年的淮王?”沈靖逼问。   溪流逼视沈靖:“陛下可知,淮王当年为何谋反?”   “不过是想要这皇位罢了。”   “非也。当年淮王谋反,实际上是为爱子报仇。”   当年淮王乃是先帝时有明的贤王,沈靖的两个哥哥名声都不及他,是以大臣们中便有请立皇太弟的,先皇自是不许。   后来淮王得子,便是现在的安王沈端,自幼多病,无药可医。淮王心痛不已,后来才知道他儿子是被先帝下毒所害。   沈靖从未听过这段宫闱秘事,即便刚刚听到,他也不觉得奇怪,皇室斗争便是这样,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不过溪流的话语里却有几分以此相要挟之意。   从道义上来讲,沈靖的父皇确实亏欠了安王,就如同沈靖亏欠了溪流一样。   他们若是复仇,也算有理有据师出有名。可朝堂争斗又怎能如江湖恩怨?随便的杀杀砍砍?   如同徐三娘那般的复仇乃是江湖中人的作为,在皇宫里却是要不得。   “你凭什么让朕答应你?”   溪流缓缓的说,不疾不徐,却是每一个字都扎在沈靖心口上:“凭顾家四十一口人命,凭我的不全之身,凭我十年来的忠心。”   他看着沈靖,目光中甚至有能够称为平和的东西。   沈靖道:“好好!”他拒绝不了溪流,尤其是当溪流平静的说出“凭我不全之身”之时。   顾家四十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怎敌得过十年的相守相伴?   真真假假早已无从分辨,就如同俞九儿和小燕儿。   “好,朕便许他之国,朕的江山,他也要有本事来取才行。”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是深思熟虑,利益和情感几番较量之后的产物。   终究,他还是对溪流有所不忍。   溪流跪下:“多些陛下。”   “你要跟他走?”   溪流的目光有那么一瞬不敢看沈靖,半晌,还是说:“是。”   “好!溪流,你很好!”沈靖往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去,不再看溪流,指着门口,手指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你走吧!”   沈靖朕怕一会儿便后悔,改了主意。   溪流起身,欲开口时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得。   既已决心背弃,又何必藕断丝连,拖拖拉拉岂是男儿作风?   溪流最后看了沈靖一眼,大步走出清凉殿东殿。   他曾是唯一一个可以自由出入东殿的人,他走了。   俞伯岚被关在诏狱里有些时候,他住的那间牢房便是陈巽住过的,天道好循环。   他偶尔被提审,大多的时候都在这牢里呆着。   他在等一个人。   没有见到她之前,他是不会死的。   他知道她会来。   罗裙的一角映入眼帘,俞九儿绿衣罗裙提着食盒进了牢房内。   俞伯岚坐在石炕上,满脸期待。   俞九儿在桌上摆好了菜肴,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吃吧。”   俞伯岚看了一眼菜色,道:“有毒?”   俞九儿摇了摇头:“你的罪过自有大夏刑律来处置你,不必我动手。”   俞伯岚不再多言,拿起筷子风卷残云般的吃着,俞九儿就坐在一边静静的看。   俞伯岚吃完,一擦嘴:“什么时候?”   “三日后。”   俞伯岚点点头,“菜市口,到时候你就别去了,太血腥。”   看着俞九儿,又道:“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欢喜了。”   俞九儿摇摇头:“俞伯岚,你本来有更好的路可以走。”   俞伯岚却不以为意,笑道:“当年若不是我把你带回俞府,你也有更好的路可以走。”   俞九儿不答,却道:“陛下托我带句话给你:‘相逢义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俞伯岚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目光中满是向往,却瞬间回过神来,嗤笑道:“年少轻狂而已,都过去了。”   那时的沈靖和俞伯岚,都是十六七岁年纪,正是莫道男儿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好时光。纵横夏京,高谈阔论,上打得王孙公子,下除得无赖流氓,好一群意气用事的少年郎。   俞九儿看着俞伯岚躲避的眼睛:“可我记得,那时候你少有的快活。”   俞九儿很少和俞伯岚提起以往,甚至他们从长大了后就没有正常的交流过。乍听俞九儿状似不经意的提起过往,俞伯岚的心里就像打翻了颜料瓶,一时间色彩纷呈,五味杂陈。   半晌,俞伯岚沉吟道:“若我没对你做那种事……”   俞九儿不等他说完,急促的道:“若你没对我做那件事,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哥。——可是没有如果。”   她一口气说完,显然是不想俞伯岚提起过往。   有些事,自己提起,可以笑着可以承受;别人,特别是施暴者提起,却是不能忍,不可忍。   俞伯岚叹道:“好大哥……只是好大哥。那我便没有什么后悔的了。”   他冥顽不灵,俞九儿摇头:“即便你是被俞世归逼的,我还是恨你,永不原谅。”   那时俞九儿和俞伯岚的关系好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俞伯岚不想自己的养子养女脱离自己的掌控,便以俞九儿生命为要挟,逼俞伯岚做那等禽兽不如之事。   可做了,便是做了。   俞九儿说完,好像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她踉跄着起身,走到牢门口,头也不回:“三日后,我不会去。俞伯岚,就此别过,愿你来生能自己掌握你的命运。”   言罢出门而去,看着绿色罗裙越走越远,俞伯岚唇角一抹苦笑:“永不原谅吗,那便好。”   三日后,俞伯岚东郊菜市口问斩,观者无数。      ☆、重逢有日      五月初,正是桃花灼灼开满天涯的时候。   东郊的乱葬岗却依旧是阴风阵阵,寒气逼人而来,桃夭跪在一座新起不久的坟旁,烧一些东西。   她刚刚从监牢里放出来,便马上来了这里。   桃夭一身素衣,边烧边说:“这是大小姐柜子里的那些小物件,我看你以前总趁没人的时候偷看,抄家的时候我便偷偷带了出来。现在烧给你,你会喜欢吧。”   抹了两把泪,想了想,继续说:“你可别怪我啊,我那时不是故意悄悄偷看你的。以前你总是对我发脾气,现在好了,看你还怎么发脾气。”   桃夭说不下去了,烟熏火燎,又呛人,她总想流眼泪。   小蚂蚱小泥人都笑着化为灰烬。   桃夭回城的路上,一辆朱轮华盖八宝车追上了她,阵阵香气扑鼻而来,桃夭知道,这是暖醉阁特有的香料,一两千金。   抬头一看,马车停在前面,飞花正撩了帘子,笑吟吟的看向自己。   他们是暖醉阁的好姐妹,桃夭嫁进了俞府也没断了联系。   只是桃夭一门心思弃娼从良,洗尽铅华;而飞花则是天生的欢场班头,脂粉领袖。   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处的不错。   飞花道:“俞家倒了,妹妹可有什么打算?”   桃夭苦笑:“是啊,监牢也做过了,可不是倒了。我能有什么打算?”   飞花试探:“妹妹青春正好,何不回暖醉阁?公子王孙、五陵年少,什么样的男人没有,非要在俞伯岚这一棵树上掉死?”   桃夭摇头:“我不回去,我要守着他。”   飞花指着东郊乱葬岗:“守着他,一群坟地,一堆白骨?妹妹你莫不是疯了?”   桃夭苦笑,她清醒得很。   飞花从袖中掏出一张地契,一张银票,递给桃夭。桃夭看清了这两件东西,不肯接受。   飞花摇头道:“你拿着。这地契便是东郊一处宅子,还是那年我借口到你府上打听消息,向胡东来那个老东西讹来的。你该受。”   桃夭却坚决不要:“姐姐好意,妹妹心领。只是妹妹已经脱离了暖醉阁,便不是那里人,不值得姐姐你对我这般好。”   飞花忽然放肆大笑:“莫不是妹妹嫌我这卖肉的钱不干净?也对,你既然离了那虎狼窝,定是见着我们也要绕道了。真是不好意思,烟花女子脏了您的双眼!”   说着欲走,驾马车的小厮已经动了,桃夭忙解释道:“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受,我受。”   飞花叫马车停下,把银票地契放到桃夭手上,痴痴的道:“妹妹拿了姐姐的东西,可就不要再回暖醉阁啦,姐姐很是害怕你抢我的生意呢。再也不见了吧!”   “回暖醉阁!”――这一声是对驾马的小厮说的。暖醉阁的头牌,驾车的人自然不能是粗鄙的车夫,而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厮。   那小厮赶起马车,溅起桃夭满身尘土。她一个人立在风中,很久,很久。   飞花用心良苦,桃夭深感其恩。风尘女子,手帕姐妹,不敢谈什么生死与共,但患难处,却也是仗义每在屠狗辈。   自沈靖除掉俞家,安王之国之后,大夏如日中天,太平昌盛。   沈靖独掌权柄,不负这山河日月。   俞九儿求仁得仁,贤后之誉扬名天下,百代青史,必书其名。   朝堂安安稳稳。连直言能谏的商景行最近都无甚可谏,修养生息。将近四十岁的人,终于寻找第二春,娶了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做续弦。近日正在休婚假,整个人的线条都比以往柔和了多。   后宫和和美美。连以往最能作妖的兰嫔,都无甚妖蛾子。她哥哥打了胜仗,妹凭兄贵,已经封了兰妃,按道理应该美得四处嘚瑟,带着白眼珠子去问候问候刚被打入冷宫的淑妃。   可是她却自沈靖回来后终日在玉清宫抄《金刚经》,连清凉殿都少去,人人都说兰妃转了性,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那经书为谁而抄。   春去夏来,夏去秋来。徐三娘离京的日期,在沈靖的温柔和自己的沉迷下一天一天往后拖。终于,到了连树叶都不愿意在大树上停留,纷纷飘落的时候,徐三娘决定走了。   因为她发现了自己的一些变化,她怕自己此时不走,便再也不忍心走。   皇城困不住徐三娘,沈靖也不想用皇城困住徐三娘。   徐三娘是自由自在的鸟儿,应当翱翔在天上,快乐、自在、无忧无虑。   要走已经是徐三娘和沈靖的默契,只是什么时间走的问题。   她想回蜀中万剑门,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见见父母的师兄师弟;她想去塞北祁连山,看看姐姐出生的地方,有多么的壮阔;她还想去江南,寻访那位曾经给她娘算过命的卦师……   也许,她还会到广安,看一看陈巽教出了怎样的学生,看看他和陈小莲的孩子长得像谁;   也许,她会偷偷的去南安,寻访春姑和豆豆的下落,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他们的;   也许,她还会和何简在不经意的地方相遇,互相调侃。那时候,小童该是个女人打扮吧,便没有臭小厮那么讨人嫌了。   徐三娘走的那天,沈靖送她到西郊。   芳草蓠蓠,落叶飘零,徐三娘牵着枣红马,同沈靖并肩而行。   她的身上,带着俞九儿的泥人,就如同俞九儿跟着她一般。俞九儿心在皇城,志在九天,能够找到姐姐,徐三娘心愿已了,不想奢求。   出了城门,沈靖停下脚步,看着徐三娘牵马远去,沈靖轻声道:“三娘。”   徐三娘回过头,脸上满是轻松明媚的笑容,一时间沈靖竟不敢直视。他跑上前去,抱住徐三娘,用的是一生的力气。   徐三娘任由他抱着,金色的夕阳照在徐三娘红色箭袖上,泛出粼粼暖光。   “三娘,等我。”沈靖在徐三娘耳边轻声道。   徐三娘颔首:“好。”   不是帝王和民女,只是两个相爱的男女,给彼此的承诺。   徐三娘的身影渐渐远去,她一直没有上马,沈靖以为,这是她为了让自己多看她一眼。   从此,朝堂再无徐三娘,而江湖则多了余欢颜。   从此,江湖路远,萍踪浪迹,惟愿你我重逢有日。   番外/尾声   十年后,大夏天定元年。   夏京城焕然一新,迎接他们新的天子,年仅十八岁登基的皇帝沈恪之。   沈恪之在平定安王叛乱时立下大功,是以年纪虽小,上到朝中大臣,下到平民百姓,却没有一个敢看轻他的。   夏京的通才客栈已经改成通才茶馆,由掌柜王通才的独子王顺继承。这王顺没别的爱好,就爱喝个茶,听个说书的。甫一接手,便把个好好的客栈牌匾摘了,换上了“通才茶馆”四个字。   王通才气得眼冒金星,差点两腿一蹬气死了,多亏王顺请来京城的名医调治,再加上通才茶馆说上几处好话本,挣得也不比客栈少,王通才这才算活过来。   今天通才茶馆熙熙攘攘,人满为患,原因无他,京城名嘴孙大嘴要说故事了。   楼下大堂早已经坐不下,新来的客人都被王通才笑得一脸菊花的迎到二楼雅间去了。雅间挣得钱多,王通才欢喜得紧。   刚刚进去的女子,一身明艳的红,让王通才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个伶俐张扬的红衣女子。   摇了摇头,定是自己看错了,人家是状元夫人,此刻正该在广安。   更何况和那女子同行的,是一个沉默的男人,两人还带着个同样一身红衣的小女孩儿,显见是一家子了。那男子分明不是当年住过店的状元郎。   王通才却是不知道陈巽与徐三娘的离合遭际。   二楼雅间坐定,徐三娘笑道:“那王通才的眼神儿几时变得这样差了,怎么连我都没认出来!”   红衣小女孩八、九岁的样子,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用甜甜的声音问道:“娘,你认识那个菊花爷爷呀?”   徐三娘一听“菊花爷爷”这个词,再想起来王通才的那张老脸,一时乐不可支,刚刚喝进嘴里的茶喷了一地。   摸着小女孩儿的头道:“乖女儿,这比喻精辟又生动,很是得你娘我的真传。”   坐在一旁的黑衣男子像座山一样静默,却在看向徐三娘母女时温柔欲滴。   正是沈靖。   沈靖用了十年的时间,北定北凉,签订合约,北凉向大夏称臣;南平安州,镇压安王谋反。   从此,大夏再无可忌。   他将皇位传与沈恪之,自己则来寻徐三娘。   原来徐三娘当年离京时已有身孕,回蜀中诞下一女,名言言。   徐三娘见到沈靖之时没有一丝惊讶,只道:“你来啦。”   一家三口畅游四海,徐三娘却道要回夏京看看,这才有二人通才茶馆一行。   孙大嘴的确不负名嘴之称,把个《状元郎夜遇龙女》讲得缠绵悱恻,荡气回肠。   这出话本本是在穆州府流行,这几年竟传到的夏京,风头一时无两。   只听孙大嘴说完故事,又道:   “各位看官,你们道这陈生陈秀才是何许人也?正是永熙十年的状元郎陈巽,后来官至礼部侍郎的。这位礼部侍郎激流勇退,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递了辞呈,回广安开馆教书去也。”   “这十年来教出了三位状元,四位榜眼,七位探花,十六位进士。单单永熙十八年的科举,其中状元、榜眼、探花竟都是出自陈巽陈先生门下。现在多少士子不远万里远赴广安,就是为了拜在陈先生门下,求其指点一二。”   徐三娘低声道:“好个陈巽,当年我就知道他定会有一番作为的。”   沈靖马上附和道:“三娘的眼光总是好的。”   言言不开心了,嘟着嘴对沈靖道:“爹爹,你总是乱夸娘,昨日娘把你赶出房间去吹冷风,你还笑着说娘真是奇女子。你要是当皇帝,一定是个昏君!”   言言狂言一出,徐三娘刚刚咽下去的桂花糕就噎住了,咯咯直笑。   沈靖把自己的茶杯递给徐三娘,他不以为忤,掐掐言言的小脸,笑道:“为了你娘,便是做昏君也值得。”   徐三娘刚刚喝了口茶把桂花糕咽了下去,听着沈靖不要脸的话,又开始打嗝。   徐三娘想,这次重逢沈靖后,别的都好,就是……太不要脸了。   特别是当着言言的面,教坏小孩子怎么办。   徐三娘很认真的考虑,今夜是不是也应该让他出去吹冷风。   茶会喝完,说书会散场,徐三娘和沈靖重逢有日,再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到这里啦! 会有三个番外:何简和小童;俞九儿;沈靖徐三娘。 分别是:焉得谖草、日居月诸、适我愿兮。   ☆、番外一:焉得谖草   小童其实不叫小童,她没有名字,跟了何简做小厮后,人们便叫她小童。   她跟在何简身边三年,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女孩。   何简风流一世,却栽在了这个人的手里。   没有人愿意栽跟头,何简也是。   他恨栽了跟头的自己,也恨让他栽跟头的小童。   他对小童从没好脾气,小童对他却总是一脸谄媚,在外人看来,这两个人的关系诡异到了极点。   表面上何简占了足足的上风,他是主子少爷,风流无度,身边红颜无数,从来不缺枕边人;而小童只是个下人奴婢娈童,不过是得宠一时,狗仗人势罢了,怎么会长久?   可事实全不是那么回事。   永熙七年的冬月,十九岁的何简初见十三岁的小童。   没有人会说小童是美人,但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清秀的人。   小童有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珠子,一眨起来水灵灵的,忽闪忽闪的,无比动人。   彼时相见,何简刚刚眠花卧柳回来,小童在何府门前冻得浑身发抖,就是拿着那样一双眼睛看向何简。   她不言不语,一个字都没说,眼睛里却写满了话,缠绵且哀怨。   何简见过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却从未见过这样能说话的眼睛,一时起了兴趣,叫身边的小厮把冻僵的人抬了进去。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何简定会弃之不理,甚至都不会去看小童一眼。   可世间没有如果。   那时的何简只是感慨这般好的眼睛,却是个男儿身,只怕自己要为他破一次例,也尝尝龙阳滋味了。   三日后,小童病好,何简也不多言,直接进了小童的房中。   小童病好了,依旧像初见时那样不言不语,只是眼神中多了一分意义不明的东西。   多年后,何简知道,她眼中的意义不明该是感激。   只是太晚了。   何简拿着那把描金桃花折扇,轻佻的挑起小童尖尖的下巴,桃花眼朦胧又多情的望向小童:“你叫什么名字?”   从何简桃花折扇挨上小童的下巴开始,小童眼中的那份意义不明便隐去,渐渐浮上一层更加意义不明的目光。   多年后,何简才知道,这目光叫伪装。   “我没有名字,公子说叫什么便叫什么好了。”小童声音本是清清冷冷的,却硬让她说成缠绵多情的绮丽。   身子蛇一样缠上何简。   何简反倒矜持了:“龙阳一事我不是很懂,还望小童赐教。”   小童,就这样叫了小童。   小童诡异一笑,更加紧的缠上了何简:“赐教不敢当,只盼着公子多疼我些。”   何简面上带笑,心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他推倒小童:“这是自然。”   红罗软帐,一夜荒唐。   小童看着淡薄清纯,实则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直把个花丛里的状元何简弄得神魂颠倒,神魂颠倒之余,却也是忍不住惊叹:原来这小童乃是个女儿身!   何简知道,一些富贵人家有那古怪的嗜好,惯喜将女孩子当做娈童养,小童想必便是出自富贵人家的娈童了。   何简知道了小童并非男儿身,却也没有让她换回红妆,仍旧一身青衣打扮,跟在自己身后,说是书童也好,说是小厮也罢,总之是形影不离了。   何简风流无度,桃花债惹得一身。小童没少帮他处理那些旧日红颜,昨日桃花。   渐渐地,就有些变了味。   天香楼是丰州最有名的烟花之地,卿怜乃是这天香楼的头牌姑娘,生得妖娆妩媚,眉目间全是风情。   她也是何简公子的桃花之一,昨日的。   所以当她再次幽幽的找到何府的时候,何简推了推正在他身上缠着的小童:“去。把她打发了。”   小童笑着,眼珠子一转,道:“知道啦。”   何简喜欢小童的这幅机灵劲儿,却又厌恶她故弄玄虚狗仗人势的气焰。   看着这样的小童,只能长叹一声,徒道奈何了。   卿怜端端正正的坐在前厅,眉目间有一股坚定的神情。   小童看她妆容精致,却掩盖不了憔悴的脸色,便昂了头,雄赳赳的走到卿怜跟前,道:“这位可是天香楼的卿怜姑娘?”   卿怜看着小童,略有疑惑,却还是妩媚的点头道:“正是。不知简公子在何处?”   别人称何简为何公子,何简也乐得听别人叫他公子,觉得比少爷什么的有品位多了。   单单这位卿怜姑娘仗着自己的头牌名号,便十分地不想同别人一样,自己苦思冥想想出了一个与众不同又能和了何简心意的称呼:简公子。——既亲切又别致。   何简却是再也不想见她了。   小童眨眨眼:“我们这里只有何公子,不知姑娘你找的是哪个简公子?”   卿怜的眼里满是希望:“正是你口中的何公子。请他见一见我。”言语中满是恳切相思之意,同她烟花风月场头牌的身份异常不符。   “哦?何公子嘛——”   小童故意拖着长音。卿怜此时看着小童,如看神佛。   谁知小童把头一偏,眼神不屑:“他不想见你。”   被如此吊着胃口,若是平时,这个头牌姑娘早就不耐烦了。可看在简公子的份儿上,卿怜一让再让,脾气好到没脾气,却换来“不想见你”这几个字。   卿怜的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你说什么?”   小童无所顾忌,把头低下,居高临下的俯视卿怜,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说,他不想见你。”   “啪——”一声耳光声在前厅响起,小童白净的左脸上顿时浮上了巴掌印,红红的,很渗人。   小童自跟何简以来便没有受过这般打,当场就要发作,心思一转,眼珠一转,却生生的压下了。   她低着头沉思的一会儿,反倒挂上了笑:“姑娘是天香楼的头牌,多少达官贵人争破了头只为见您一面。刚刚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怎么样,手没打疼吧?”   真情实意,嘴角带笑。   饶是卿怜这等烟花风月女子也惊住了,她从未见过变脸比小童还快的人。变脸的速度堪比六月的天气,说晴就晴,要雨便雨。   但她也不愿同一个下人多做纠缠,直了身子道:“让何公子来见我。”   这回她老老实实的称何公子了。   小童弓着身很是听话的去请何公子了。半晌,却只带了一个小瓷瓶回来,小瓷瓶通体皆白,拇指大小。小童递给卿怜:“公子现在没空,他让您先回天香楼去,吃了这个,今夜他自会去天香楼好好疼您。”   小童说这话不卑不亢,称得上落落大方。却不知怎的,让卿怜脊背一阵发寒。   卿怜见过种种巧言令色趋炎附势的奴才,却从未有一个人像小童这样,令她害怕。   其实,早在打完小童后,她便有些后悔。   她不敢看小童的眼睛。   原本想死缠烂打的卿怜改了主意,她接了药,匆匆去了。   同小童擦身而过。   剩下小童一个人笑,笑得真情实意,身体都跟着发颤。   第二天,整个丰州府都知晓,天香楼的头牌卿怜姑娘,毁容了。   何简是在街上闲逛时听到的消息,立马飞也似的奔回何府,他本想这回绝饶不了小童,定要打她个半残方解心头之恨。   小童跪在前厅,也不言语。她一向如此,平时见风使舵一脸媚笑,到何简真正动怒的时候,她却臭着一张脸,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上几分。   一鞭子下去,何简却是再也打不下去第二鞭子了。   惩治一顿的念头皆化作满腔欲‘火,脱去床上惩治一番罢了。   对此,何简万般无奈,只好唱段戏文:“真是撞上五百年前风流冤孽债!”   何简越无奈,小童越张狂。她抓住了何简的软肋,刀子扎下去,疼得要命。渐渐的,何简也发现小童可能没有他想像中的简单了。   她的来历,定有问题。   何简父母双亡,且又是家中独子,窥探何家基业的人不知几何,再加之他父母身份大为不同,多方势力汇聚下,小童另有身份,何简也不觉得奇怪。   令他接受不了的是,小童似乎对那边格外的忠心,任是自己纵容也好,溺爱也好,打骂恐吓也好,小童就是一副油也不进,盐也不进的表情。何简异常恼火,却又无可奈何。   何简恨透了小童,却也爱死了她。   何简决定带着小童去夏京赶考,一切,终将在夏京了结。   何简猜测的小童身世,也对,却也不对。   小童确实是那有特殊癖好的富贵人家养的娈童,也确实逃了出来,只是第一个收留她的人,不是何简。   同何简的相遇,不过是一场算计。   一场名副其实的美人计。   俞家倒台,小童本可逃离灾祸,她却没有,飞蛾扑火般的,跟着俞家人进了监牢。   何简去求徐三娘放过小童,却也不介意小童受到应有惩罚。   在某些方面,她确实太坏了,比如抓住何简的心,让他再也放不下。   太坏了。   再次见到小童,她依旧一身媚骨,一脸媚笑。   这么多年,只有在何简生气时,她才会恢复初见时的样子,清清冷冷,不言亦不语,只用一双大大的眼睛说话。   也许,那才是真实的她。   何简带着小童远走夏京,离开夏京风烟。   离开夏京后,何简和小童浪迹江湖,不再问朝堂世事,   何简惟愿找到一株忘忧草,让小童忘记过去,忘记悲伤,卸下一身伪装。   他爱小童,无论是清冷的、媚笑的、伪装的和卸下伪装的。   只要是小童,他都喜欢。   她太坏了,性格坏,心眼也坏,如果放手了,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世人。   罢了,何简何公子桃花扇一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何简这一辈子都不会放手了。坏便同她一起坏吧。   多年后,已是恢复女儿打扮的小童和何简行在江南,却遇上了两位故人,正是徐三娘和沈靖,还有他们的女儿言言。   四人相逢一笑,无限感慨却一语不发。   天高海阔,江湖寄余生。      ☆、番外二:日居月诸   大夏天定元年,沈靖退位,沈恪之登基,俞九儿从此不再是皇后,而是被尊为太后。   她坐看一朝风云,辅佐起沈恪之来自然也应得心应手。   可沈恪之早已不是当年的垂髫稚子,他已经长成为十八岁的青年了。   这佐与不佐,如何佐,却又是个问题。   沈靖勤政一世,谁都没有想到他会在平定安王叛乱之后,舍身而去,远离朝堂。   俞九儿却是早已料到。   那日沈靖褪去龙袍,一身布衣打扮,玄色衣衫掩盖不住一身的帝王气象,他执着俞九儿的手道:“皇后,恪之是个聪明的孩子,还望你善待他。”   俞九儿一笑,既凄然又哀婉,她已经不再年轻,却依旧风韵逼人:“只怕陛下该叫恪之善待我,而非我善待恪之。”   子非少而嫡母壮,谁善待谁,确实难说。   俞九儿是沈靖给沈恪之的一块磨刀石。   沈靖说得没错,他和俞九儿只是同路人,仅此而已。俞九儿是贤臣、贤后,沈靖也是明君、明主,他们都清楚彼此要什么。   沈靖洒然而去,留俞九儿一人面对宫内宫外的形势,不可谓不狠,却也是对俞九儿的信任——他信任她。   这便够了。   这日早朝归来,沈恪之照例去栖梧宫觐见俞九儿,他的母后,嫡母。   因为沈恪之前几年忙着在军营历练,平定安王叛乱,便把婚事耽误了,如今虽已十八,却仍未大婚,因此这栖梧宫还是俞九儿住着。   俞九儿端坐于栖梧宫正殿的主位,看着一身龙袍的沈恪之缓缓向自己走来,却想起那次沈靖出征,被传宾天后,自己也是在栖梧宫召见众妃,让丽嫔带着沈恪之。   那时沈恪之只得八岁,却称她为“皇后”,又聪明又果断,一双眼睛更是像极了沈靖。   “儿臣给母后请安。”   一道清亮的声音把俞九儿拉回现实,眼前一身明黄色的身影,是沈恪之,却绝非十年前的沈恪之。如今的沈恪之早已长成,剑眉星目,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利剑,不出则已,出则必见血。   不知这把利剑,将染上谁的凄艳血花。   许久没听到俞九儿回话,沈恪之微微抬头看向俞九儿,只见俞九儿双眸微动,却不知想起了何事,自顾自的出神。   他清了清嗓子,再次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可还安好?”   这声“母后”终是将俞九儿从十年前叫了回来,她一回神,便挂上了亲切却又疏远的笑容,起身扶起沈恪之,柔声道:“我身体好得很,只是劳驾你每日来。”   沈恪之眼眸不易察觉的一暗,随即也挂上笑,道:“母后身体康健,儿臣每日来尽孝心原是本分,怎好不来?”   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俞九儿回座,沈靖也在下手做了。俞九儿道:“小燕儿,倒茶。”   从俞九儿身后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白白净净的小女孩儿,忙的给沈靖倒了茶,怯生生的,低眉顺眼。到完茶,便又回到俞九儿后面站好,眼睛一直盯着脚面,不敢看人。   细看起来,这个小燕儿眉目确实有些像从前一直跟着俞九儿的小燕儿。   却终究不是。   俞九儿笑道:“今儿倒来的晚些,可是早朝有什么事?”   沈恪之朗然道:“并没有什么大事,小事倒是有那么一桩,怕扰了母后清静,便没有说。”   句句皆是体谅与关切。   俞九儿喝了口茶,身子向后一倚,小燕儿便识趣的为她捏肩,这几年俞九儿相貌未有太多变化,身子却是大不如从前,她被小燕儿捏着,舒服得闭上了眼,道:“说吧。”   沈恪之的目光中露出了失落,只可惜俞九儿却没有见着。   “今日早朝,商景行请儿臣立后。”   一句话,却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俞九儿碧波无痕的心中,难得的刮起了一阵涟漪。   十三年前,正是商景行直言进谏,她才因多方利益角逐立为皇后;十三年后,又是商景行,再次劝新帝沈恪之立后。   何其相似。   沈恪之见俞九儿的脸上竟浮现出了与以往不同的神采,心中一喜,接着道:“待选的有丞相赵昊的妹妹,兵部尚书张德的女儿,以及胡东来的女儿,另外商景行的妹妹也在备选之内。”   俞九儿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看向沈恪之:“商景行真是个直臣,竟不避亲,你怎么看?”   “母后指的是商景行,还是立后一事?”   “自然是立后一事。”   沈恪之直视俞九儿,半晌方道:“儿臣都要,却也都不要。”   俞九儿来了兴趣:“怎么个都要法?又怎么个都不要法?”   沈恪之道:“儿臣将此四女都收入后宫,封为妃嫔。至于皇后,儿臣想留给真心喜欢的人——儿臣不想再蹈覆辙。”   俞九儿知他“不想再蹈覆辙”指的便是沈靖和自己,却也没有丝毫不快,因为沈恪之说的是实话,她和沈靖,确实没有丝毫男女之情。   而沈靖,也确实负了慧贵妃,甚至负了兰妃。兰妃脾气大,胆子小,却在沈靖远走江湖的那一夜饮鸩自尽,俞九儿蓦地想起初入宫之时,面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兰嫔,她说的那番话。   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兰妃没有为大行皇帝殉葬,她殉的,是她单方面的爱情。   俞九儿笑道:“也好。”   沈恪之做的自然有百利而无一害,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只是不知沈恪之的意中人何时才能出现,但愿不要太久。   俞九儿的娘家虽然早就倒了,但十年来俞九儿为沈靖出谋划策,运筹帷幄,显然便是一巾帼贤后。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出了一个这么没有娘家的贤后,干不干政的,谏官们也就闭了一只眼,连商景行都不例外。   这十年来,俞九儿的势力也是不能小觑。是以沈恪之才事事都像俞九儿汇报。   即便他不告诉,也会有人告诉。   更何况,他想亲自对俞九儿说。   俞九儿认为她是沈靖留给沈恪之的一把磨刀石,也对也不对。于沈靖来说,的确如此,他利用俞九儿已经成习惯了,更何况在他看来并非利用,仅仅是君对臣的命令。   于沈恪之,却并非如此。   他对俞九儿的仰慕,自十年前栖梧宫兵变的那天开始,便从未变过。   俞九儿是他在人生的前几年里没有见过的女性,睿智、淡然、坚定,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沈靖选择女性的目光。   只是这些,沈恪之不说,俞九儿也不知道罢了。   即使沈恪之说了,俞九儿也未必相信。   她只会以为这又是沈恪之的心机手段,反而会更加防范。   是以沈恪之不说。   年复一年,栖梧宫的桃花开了又落,落了再开。岁月无痕,转眼两年已过。   自俞九儿入宫,已经整整十五年。   这年正月初一,商景行的妹妹静妃诞下皇长子,俞九儿少见的开心,自从徐三娘走了之后,俞九儿很少再这样真心实意的笑了。   沈恪之看着欢喜,进静妃为静贵妃,赏赐商家田宅黄金,不出意外地都被商景行回绝,于是这份赏赐便被赐予守卫边关的将士。   就在新年和孕育皇长子这两件事使整个皇城都喜气洋洋的时候,俞九儿却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请求:她要将皇长子带回栖梧宫抚养。   听到这句话时,沈恪之没怎么样,小燕儿却将茶倒得溢出了杯外。   和两年前同样的场景,一样的栖梧宫,一样的俞九儿和沈恪之。   这宫里好像总也不会变,人、事,都是如此,当你以为它变了,其实总是似曾相识。   两年间俞九儿和沈恪之相安无事,甚至称得上母慈子孝,只怕这是沈靖当年出走时都未料到的。   沈恪之良久不语,半晌方道:“御花园的梅花开得正好,母后可愿去赏赏?”   这么多年权谋历练,俞九儿练就出了一身本领:越是理亏便越是理直气壮,愈是无理便愈是无理取闹。   当下道:“好。”   因着天定三年的第一场雪,御花园的梅花在雪光的掩映下更加炫目,雪白丛中点点红。   俞九儿一身白鹤氅,走在寒梅雪地中,几乎分辨不出人和雪。梅花掩映,格外耀眼。   沈恪之在后面看着,总怕一个闪神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缓缓跟上俞九儿,道:“昨儿刚下了一场雪,路滑,母后小心着点。”说着亲自扶着俞九儿,又道:“小燕儿先下去,朕陪母后说说话。”   小燕儿不应,却看向俞九儿,俞九儿略点了点头,她才行了礼,躬身下去。   “母后在怕什么?”   小燕儿下去后,诺大的御花园就只剩下她和沈恪之,半晌,沈恪之忽然说道。   俞九儿一惊。   她从未想过沈恪之会如此直白的问自己。她怕吗?   无疑是肯定的。   两年前沈靖出走,那时她手里尚有十年间经营的朝堂势力,而经过沈恪之两年的剪除,所剩者全然不能和沈恪之相提并论。   她需要筹码,加重她这方势力的筹码。   沈恪之长子恰在这时出生,俞九儿便选中了他。她不愿用些阴险手段——即便用了,也逃不过沈恪之的眼。   所以她要,光明正大的要,理直气壮地要,无理取闹地要。   她赌沈恪之为了孝子的声名,不想在这时同她撕破脸皮。   只是她却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她错就错在最初便把沈恪之当成了沈靖。   却忘了,即便长得再像,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人。   俞九儿停下脚步,看着沈恪之,良久不语。绽然红梅掩映下,俞九儿神色平静,却又格外艳丽。   不知过了多久,她冷静的道:“你说对了,我确实怕。”   承认自己怕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即便是俞九儿,也须得经历一番斗争。   沈恪之却在俞九儿承认之时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如果俞九儿不承认,他却是要思考一番俞九儿到底值不值得自己这样相待了。   他笑是因为俞九儿值得。   “母后,你看清了,我不是父皇。”   沈恪之没头没尾的说了这句话,俞九儿却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秘闻,目光中有疑惑,有震惊,有不知所措。   她呆呆的立在红梅下,仰头望着比她高出了一头的沈恪之。   看着到九儿脸上少见的复杂表情,沈恪之再次大笑:“母后要的,儿臣都会给。只要儿臣在皇位一天,便定然有母后您的安身立命之所。”   “您大可不必怕。”   承诺也不过如此了。   俞九儿想要说些什么,却心中酸涩,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推开挡在身前的沈恪之,逃也似的跑出了御花园。她茫然无目的的走着,冥冥中像是有什么牵引,一路北行,登上了北城楼,当年她曾在这里指点江山,也曾在这里被从小一起长大信任无比的侍女刺了一剑,更曾看见那人惊慌失措乱了阵脚。   多少年没有再到这里来了,也有多久没有想起他了。   看着和十二年前没有多少不同的山河风物,俞九儿忽然不知今夕是何夕,是十二年前?是如今?还是不知多久的将来?   天地浩渺无穷,人生却是短短数十载,有限得很。   沈恪之夺了她的权,却也保证她的地位,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她入宫已经十五个年头,没有爱,没有恨,和宫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样,深深的染上了宫廷的印记,改不掉,也不想改。   她想做一代贤后,青史留名,她做到了。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      ☆、番外三:适我愿兮      有一美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沈靖第一次见到徐三娘之后,吟出了这首古歌。   其实,徐三娘和“清扬婉兮”这四个字是毫不搭边的,两个人的相遇也不是“邂逅相遇”而是源于徐三娘的“蓄谋”。   徐三娘和沈靖,无论身份地位,还是思想性格,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却都是在对的时间遇到了对方。   正是徐三娘的一番“告御状”,以十年前顾家旧案为由头,让沈靖展开了同俞家长达三年的斗争。   而这,也正是蛰伏了十年的沈靖想要的。   俞九儿不能给他,慧贵妃不能,兰嫔也不能。   但徐三娘能。这个来自民间的红衣女子,像一阵红色的旋风一样,以一种大无畏的气质,横冲直撞的闯进了沈靖的世界里。   从此沈靖的生命里多了一道亮色。   除掉俞家十年后,沈靖将皇位传给他早就选好的继承人——沈恪之,然后独自一人打马蜀中,去寻徐三娘。   沈靖向来薄情,对慧贵妃,对兰嫔,甚至对以臣下之礼相待的俞九儿。   却独独钟情于徐三娘一人。   当徐三娘再次见到沈靖时,没有丝毫惊讶,像是等待一个远行的老朋友一样,只道:“你来啦。”   沈靖一颗心终是放回了原处,徐三娘一点儿没变,还是当年那个一身鲜红如火的女子。   只是看到徐三娘身后钻出了一个同样一身红衣的小女孩儿,扎着两个马尾辫,摇头晃脑地道:“娘亲,这个叔叔是谁啊?”   沈靖在见到小女孩儿的一瞬间就知道了徐三娘当年离开的原因。   小女孩儿长着一张像极了徐三娘的杏眼,眉毛额头却是和自己如出一辙,像极了沈家人。一时心中又痛又悔,只想用余生来好好补偿徐三娘母女。   然而徐三娘却是不想要他补偿的,她天生成便有一股子磊落豪气,身为女儿却未有一般女子的小性儿,也正是这一点,深深的吸引了沈靖。   在回夏京通才客栈听了一场生动新鲜的话本之后,徐三娘突然很想去见见这话本的主人公,永熙十年的状元郎,曾和她有短暂夫妻生活的陈巽。   徐三娘做事从不犹豫,沈靖自重逢以来一切皆听徐三娘的,被女儿言言称为“昏君”。   因此三人轻装简行,不日便到了广安县。   正是大好春光。如今陈巽的名头太过响亮,虽不是半老徐娘却也不再年轻的李家娘子和孙家娘子仍如二八少女一般,在街口煌煌然地议论起早已为人夫为人父的陈巽。   孙家娘子正在为陈巽免了自家儿子的束脩高兴得眉飞色舞、喜不自胜,双夹绯红,一颗春’心荡入了满江春水。   李家娘子满是不屑,就差把两个眼珠子斜出来了,当头给孙家娘子泼冷水:“哼!不就是免了你儿子的束脩吗?陈先生还免了隔壁王二麻子家儿子的束脩呢,王二麻子老汉一个,难不成陈先生也喜欢他?”   孙家娘子兀自荡漾着,不妨李家娘子说出这番言论,立马把脸一拉,就要还击。   徐三娘笑着对沈靖说道:“想不到陈巽魅力这么大,到如今都有少妇为了他争风吃醋。”说着,“噗嗤”笑了:“到了他家,可要好好打趣他一番。”   只是徐三娘没有想到,再次见到陈巽及陈小莲,会是那样一个场面。   并非激动,不是感慨,无关风月。   原因无他,因为徐三娘的女儿——言言丢了。   这于徐三娘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当年俞九儿幼时走丢,造成了她们姐妹一生的遗憾,徐三娘不想让悲剧再次上演。   可偏偏,还真就上演了。   正是李家娘子和孙家娘子拌嘴的时候,言言蹦蹦跳跳的走在沈靖和徐三娘前面,一身红衣,灵动得天地都失了颜色。   沈靖和徐三娘本是一直盯着小小的身影的,可李家娘子和孙家娘子实在是吵得妙口生花,沈靖的嘴角微微扬起,徐三娘更是跃跃欲试,思考着要不要过去攀谈,不知当年的李家小娘子和孙家小娘子还能否记得自己。   而这一笑一想,再向前看去,哪里还有言言的身影。   言言小小的人儿像个小大人一样,走在一个巷子里。她杏眼中满是寻觅,却无恐惧。——就在刚刚,她和父母走丢了。不过她可一点儿不害怕,万剑门九年时光可不是白呆的。说起来,言言也算是个江湖女侠,只是这女侠的年纪小了些,个头儿矮了了些。   小女侠言言正在思考自己是回街口找父母还是自己直接去找那个据说很厉害的陈叔叔。她踢着一颗小石子,口中哼着在万剑门学来的蜀中童谣,天真又欢乐。   就在这时,从天儿降一个庞然大物,直把个言言吓得杏目圆睁,倒退三步。随即又后悔起来:自己可是江湖女侠,怎么能害怕呢?   于是江湖女侠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念道不要怕不要怕,管他是什么怪物,且去看看再说。   这言言继承了徐三娘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很是嚣张任性,却独独有一点不像徐三娘,那就是:怕鬼。   说来也怨不得言言,实在是万剑门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太喜欢言言了,每晚都拉着言言讲故事,讲故事便讲故事呗,还偏偏讲的是美女蛇、骷髅鬼。   因此言言便有了一个致命的怕鬼的弱点了。   言言慢慢的走向前面的“庞然大物”,到近处一看,言言便乐了,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倒在地上的庞然大物原来并未厉鬼蛇妖,而是一个大活人。言言笑道:“原来十个人!吓我一跳。”   看地上的人并不动,道:“喂——你活着没?说话啊!”还用小脚踢了踢那人。   以女侠言言听来的江湖经验来看,眼前的人并非成人,而是和自己一般大的小孩,量也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是以心下放心,大胆道:“你若是再不动,我便要踩你啦!快起来啊。”   说着把脚抬起,做出要踩人的准备,那倒着的小孩终是动了动,慢慢的做起来——不是那种随意的坐,而是正襟危坐,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言言,倒把言言看得怔住了。   那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男孩儿,尤其是一双眼睛,看着言言的时候仿若要把她吸进去,让人移不开眼睛。   “你……你干嘛这么看我!”言言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便先下手为强,指责起对方——这本是被万剑门众人宠坏的恃宠而骄、无理取闹。   谁知那小男孩儿脸“腾”地就红了,低头道:“在下看姑娘着实好看,一时忘情,冒犯了姑娘,但凭姑娘责罚。”   言言被夸好看,心里美滋滋的,虽说从小到大有无数人夸她好看,却没有像眼前男孩儿夸得这样令她舒服。   只是听男孩儿的话语,怎么有些像个夫子而不像小孩儿呢?莫不是个呆的?   杏眼一转,已有了算计。   “被冒犯”的言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小男孩,昂着脖子道:“嗯,就是这样,你冒犯了我!我要见你的家长,让他们为我做主。”   男孩儿低着头想了想,认真的点头:“如果姑娘要我负责,我会负责。”   言罢起身,做了个“请”的动作,便带着言言去“见家长”了。   言言很有种要伸手摸摸这男孩儿是不是发烧烧坏了脑子,明明是自己无理取闹,他怎么就这么正经认真呢?   奇怪的是,自己好像一点儿都不反感,反而有点欢喜。   言言跟上男孩儿:“喂!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目不斜视:“在下陈慎行。”眼睛虽没看着言言,却加快了脚步,显示了他的紧张。   言言觉得他好玩儿,既无比正经又会悄悄的脸红,当真可爱。她脑子里满是眼前这个男孩儿,竟将找父母的事忘在了脑后。   两人向巷子深处走去,不一会儿,便传出阵阵郎朗读书声,声音由远而近,两人来到了一个小小的院落。   小男孩儿打开大门,一院子的书生,年纪大的、小的都有,二人走进去,竟无一人回顾。   言言暗自吃惊:原来这小夫子还真是出身书院。   陈慎行带着言言走进后院,迎面就看到了他的母亲——陈小莲。   十年后的陈小莲眼角有细小皱纹,她强笑着,道:“慎行,快去见见你父亲的朋友。”看到他后面跟着的言言,又道:“是带朋友回来啦?”   陈慎行早就看出了母亲的强颜欢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言言却是个会来事儿的,对着陈小莲甜甜的一笑:“阿姨好,我是慎行的朋友。我叫沈言言。”   陈小莲正暗自惊奇自家儿子竟带了朋友回来,要知道陈慎行和他父亲陈巽乃是一脉相承的书呆子,除了书之外竟别无朋友。待听到言言的名字时,却又变惊为喜,欢欣无限。   等到陈小莲将陈慎行和言言带进后堂,言言看到一脸愁容的徐三娘时,马上扑倒徐三娘身上,徐三娘眼中泪水在打着旋,却终究没有落下来。   一时间云散月明,严冬变暖阳。   言言擦下徐三娘的泪水,一蹦一跳的走到陈慎行身边,抓着陈慎行道:“娘,这是我的新朋友,陈慎行。”   已经蓄了胡须的陈巽眼中满是沧桑,看着徐三娘道:“孩子们有孩子们的人生,我们不要去管了。”   沈靖点头不语。   徐三娘看着陈慎行,微笑。   陈小莲忙活着晚饭吃什么。   有一美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番外完结。 感谢悄悄小天使的留言和营养液,谢谢! 各位看文辛苦,咱们有缘再见。